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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2 / 2)

运涛看架势不好,慌慌急急走回来,把冯老兰的话跟冯大狗一说。冯大狗把筷子在桌上一放,说:“俺家族长的事,老天爷也管不了。”说着,端起屁股往外走。

一家子人眼看着他走出去,江涛跟到门外看了看,见他蹒蹒跚跚走过苇塘,慑悄悄地走回来说:“欠把他拉回来,摁着他脖子吐出咱的酒饭!”一屋子人大眼睛瞪着小眼睛,谁也想不出办法来。朱老忠觉得这些人未免欺人太甚,一时气愤,心上急痒难耐,仇恨敲击着他的胸膛,走出走进,说什么也站不住脚了。耳朵里象有老爹朱老巩的声音在叫唤,他走到门道口,把手放在铡刀柄上,才说扯起来往外跑,又犯了思量:“还是从长里着想的好!”又走进屋里,坐在炕沿上抽起烟来。抽了一袋又一袋,沉思默想了老半天,猛地把拳头一伸,说:“好!目前事情既然落在咱的头上,也无别的办法了。

也许坏事成了好事,去吧,去当几年兵吧,在他们认为是 祸 的,在咱也许认为是 福 。我早就想叫大贵去捋枪杆子,这正对付我心里的事!”

他这么一说,朱老明、严志和,一屋子人都松了一口气。忠大娘拍着两个巴掌,负气说:“着啊!去吧,有什么愁的?”

忠大伯和忠大娘一席话,倒把人们说乐了。

运涛走到招兵的那里,要求放大贵回家睡一晚上觉,第二天跟他们一块走。招兵的说什么也不干。运涛说,“你们不要担心,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跑了他有我顶着!”招兵的看运涛好身条,更聪明,才答应他打个手印,把大贵保回来。忠大娘见大贵回来了,心里也高兴,到朱老星家去找了俩鸡蛋来,动手给大贵包饺子。吃着饭忠大伯说:“大贵!谁叫你上西锁井去来?你不知道西锁井土豪霸道们厉害?就不经这个心!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有什么办法?我孩子不多,也不是多嫌你,是为了咱有个捋枪杆的,将来为咱受苦人出力,你就安心服业地干去吧!干好了再回来见我。”

大贵一听就哭了,说:“谁承望的?从关东回到家来,受人欺生,谁叫你想回老家!”

忠大伯又说:“常说,艺不压身。比方你志和叔吧,本来是个庄稼人,他经心用意学会了垒房,就成泥瓦匠了。你要是学会了捋枪杆,说不定将来就有多大的升发哩!”忠大伯说了这句话,再不说什么,只是闷着头楞着。大贵剩下一碗饺子,忠大娘端在他跟前,他呆了半天也不吃。

忠大娘撅起嘴,斜起黑眼仁盯着,把碗向忠大伯跟前挪挪,说:“快吃饭吧,饺子凉了!”

忠大伯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

忠大娘听得说,瞟了他一眼说:“什么,又不吃了?”

忠大伯说:“我心里闷得慌。”

忠大娘说:“就是那么爱忧愁,象个孩子,芥子大的事儿也忧愁。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穿,年幼的人们到外头去闯荡闯荡,经经困难也好。”说着,她把碗在忠大伯跟前一顿,说:“给我吃了!看看你,遇上一点小事就不好好吃饭,吃了!”

忠大伯慑着眼睛看了看她,不言声儿端起碗来。忠大娘见人们都看着她,脸上一红,说:“你不知道他这个性道,就是得管着点儿,不能光由着他。”

忠大伯吃完饭,天黑下来,说了会子话,人们才散了。一家人吹灯睡觉,明天大贵还要上路呢。

大贵心眼悍实,在那个社会里,虽然出了这么大事情,他要离开家乡去给军阀们当兵了,还象没事人儿,把脑袋在枕上一搁,就呼呀呼地睡着了。朱老忠翻过来掉过去地睡不着觉,他自小里就是这个脾气,想干的事情一定要干成;想下关东,抬起腿来就闯了关东。好不容易到了关东,受了千辛万苦,才安下家立下业来,又想起家乡。本来贵他娘嫁他的时候,早就说好,不能离开她的家乡。他又舍不得她,死乞白赖,苦苦央求。贵他娘一时心思绵软,才折变了家产,跟他回老家。不管千难万难吧,总算回到家乡了。家乡无房也无地,他们又亲自下手盖房。好不容易把房盖上,有了家窝住处,大贵又被冯老兰抓了兵。一大溜子作难的事情集在他们身上,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满屋子黑暗,说:“天呀!天呀!”这时他的心肝就象要呲裂了,好不难受!心里又嘀咕起来:

“他好霸道!要压得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一个人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说什么也睡不着觉。只觉得心里焦渴,身上发烧。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黑黑的,街上有敲木梆儿的声音,起了更了。他又把头放在枕头上,想到他再没有别的亲人,就只有贵他娘和两个孩子。一时觉得贵他娘对他的恩情比海还深,比山还重。

这话一点不假,朱老忠年幼的时候,光棍汉儿一条。今天走到南,明天又闯到北,象棵没根儿的蓬蒿,心上拴不住笼头。鞋鞋袜袜没人做,睡起觉来缺半边人儿。自从贵他娘坐在他的炕头上,冬穿棉夏穿单,不管破的烂的,缝洗得干净利落,到什么季节,不用说话,衣裳就穿在身上。下地做活,黑灯瞎火地走回来,一进门有饭吃,一拎壶有水喝。不管走了多么远的路程,一进门炕上有个舒心的人儿,就象减轻了身上的疲劳。两个人搭了十几二十年的伙计,没拌过嘴,没吵过架,老夫妻总是睡在一条炕上。朱老忠常想:睡在她的身边呀,不穿棉袄过得了冬,不扇蒲扇过得了夏,忘了饥忘了渴。夜深了,睡不着觉的时候,两口子常说闲话儿,朱老忠要说:“贵他娘!贵他娘!你就是咱的活神仙!有了你,我也扒住碗沿子了。”贵他娘就说:“俺不是什么活神仙,就是会做两手苦活呀!”

朱老忠睡不着觉,贵他娘也失了困。孩子被抓了兵,明天就要离开家。娘呀,她的心象在滚油里煎着。军阀混战的年头去当兵,死着回来,还是活着回来,还不一定。她的心,闪闪飘飘,跳个不停。由不得又想起死去的父亲和母亲,想起她的一生:

贵他娘一生下来,娘就死了。爹穷得不行,养不起她,为了得到一点钱和一点粮食,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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