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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2 / 2)

江涛拿起笤帚,给他扫扫地,又扫了扫炕。老套子冻得浑身打颤,两手捧着

碗,蹲在灶火门前,拨出点火来烤着。一边烤一边吃。他说:“常说,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儿。咱外族外姓的,怎么腆着脸去吃人家过年的饺子?”

江涛说:“你自格儿又不会捏。”

老套子吸吸溜溜地喝着山药粥,边喝边说:“咳,手指头这么粗。我想大年初一那天,和一斤面擀个大饼,把肉馅摁窝儿扣上,捏一个大饺子。盖上锅盖煮个半天,煮熟了两手抱着就吃。嘿!一嘴咬出个小牛犊子来,真香呀!”说着,咧开大嘴,似乎吸哈着肉饺子的香味。又说:“反正新年正月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做。”他又呲开大黄牙笑着,说:“还有个好法儿,把油搁在锅里,搁上点葱花炝炝锅。搁上肉和菜,拨上两碗面鱼,这和饺子是一样。饺子也不过是肉加菜加作料。”他左手端碗喝着,右手拿着筷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对他多少年里体会到的这点人生经验,很觉得意似的。

两个人说了会子话,江涛心里直发急。左说右说就是说不到本题上。他又说:“你风吹日晒地辛苦一年,连个痛快年也过不上。受一辈子辛苦,挣不上个土地、家屋、老婆孩子 ”不等说完,觉得鼻子尖上发酸,想流出泪来,他实在同情这位老长工。

老套子说:“这扛长工,就是卖个穷身子骨儿,卖把子穷力气,能不受风吹日晒?今年做不好活,来年谁还肯雇?常说,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呀!穷人们扒住个碗沿子,不容易着哪!自从十几岁,我一连给冯老兰扛了几十年的长工,后来他换了作派,把牛卖了买了大骡子大马。要不啊,我得给他干到老死。咳!咱也是老了不行了,才给冯老锡轰这两个破牲口。”

江涛根据人愈穷,受的压迫愈大,革命性愈强的规律,今天越谈越摸不着门径。他这时才明白,农民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几千年来的传统观念,不是一下子能撼动了的。说真的,他还非常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一时急躁得憋不住,索性开门见山,把抗捐抗税,抗租抗债,反对盐斤加价,反对验契验照的话,一股脑儿都搬出来,看老套子有什么反应。

老套子一听,就不同意。喷着唾沫星子说起来:“看你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惯例。不给利钱,算是借帐?没有交情,人家不借给你!私凭文书官凭印,文书上就得盖官家的印。盖印,就得拿印钱。地是人家苦耪苦掖,少吃俭用,经心用意整来的,不给人家租钱,行吗?人家不租给你!人家贩来的盐嘛,当然要加价呀,谁不想多赚个钱儿?车船脚价,越来越高,水涨船高呗!”他说着,不断抬起头来,想着他一生走过来的生活道路,认为那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它。总觉得,船走顺水比走戗水顺利得多,也犯不着去找那个麻烦。他唏唏哩哩喝完那碗山药粥,随手又盛上一大碗,说:“你是念书念醒了的人,要学明情察理,别学那个拐棒子脾气。”

老套子有些火气,越说越紧,象急流冲过闸板一样。别看他嘴巴子笨,说起话来倒很连理,别人想说句话也插不上嘴,江涛只是呆着眼睛看着。象两个人打架,江涛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江涛眨巴着眼睛,叼着老套子大伯的烟袋,一袋一袋抽着。他实在没有想到,一个普通农民会有这样深刻的正统观念。做为一个农村知识分子,说什么也摸不着老套子的心理了。他放下烟袋呆了一会,慑悄悄地走出来。

老套子见他不声不响走出门去,掀开草蒿荐问:“啊,你走啊?”

江涛说:“我出来了半天,家去看看。”

老套子又说:“你常来玩儿。”

江涛回到家里,躺在母亲的热炕头上,闷着头想了好几天。白天拿本《三国演义》,躺在炕头里读。夜晚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黑暗的夜色,听风声在门外大杨树上唿哨。这天夜里,他抬起头来看小窗上明亮亮的,坐起来穿好衣裳。一下子把严志和惊醒,问他:“你想干什么?”

江涛说:“我想进城。”

严志和说:“什么时候了?”

江涛说:“天亮了。”

严志和说:“不亮吧,我刚睡了一忽儿。”

江涛有事情压在心上,一会也睡不下去,他坚持要进城。找了一根推碾的棍子,拄在手里,推开门走出来。雪停了天还阴着,他出门向北,顺着大街向西走,走上城里去的大道。走到千里堤上,看到开阔的河岸,一片大雪原,只有雪地上的树干,露出一条条黑色的影子。他拖着两条腿走过那座小桥上的雪地。越走天越明亮,抬头一看,月亮从云彩缝里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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