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了这时，僧人也再没有任何举动，就这样驻足于危崖旁，只顾凝望着品照所在的方位，品照有些犹豫，忽然发现不远处悄然出现的奇异景象。

江闻紧捂着品照的嘴，抬眼扫过四周，这里的模样乍一看毫不出奇，但细细看去总有些问题凸显，比如刻错地方的眼睛，长得离奇的口鼻，乃至于斜长在胁下的短手细腿，都能体现出当年宋僧雕刻时的精神异常。

江闻点了点头，继续打坐直至缓下一口内气。

“你醒啦？手术很成功。”

时间恢复正常猛然加快，山崖坠落的大红嫁衣飞舞，翩跹美感在品照眼中逐渐变成了炙热而黏稠的鲜血，狰狞血管在刺目的红色中爆裂，又有残忍血浆在沿着石缝流淌。

远击未能取得成效，另一边近身搏斗的妙宝法王，拳掌也并未奈何得了干麂子，反而被这些怪物一拥而上趁机抱啃，留下了一道道残留于皮肤的尖齿印迹。

干麂子纷纷伸出干枯手臂，胡乱朝向生人方位挥舞着，似乎感应到了他们几人与幽冥不符的气息。

那些形状越来越清晰，在某一刻，他甚至与旋转白影的距离只剩下了不足一尺，白雾凝结成的枯悴恐怖模样与品照几乎紧贴，品照急忙闭上眼睛，因为他即将看清那张笑出非人模样的鬼脸，这恐怖的样貌随时会狠狠咬破他的肌肤骨骼，深深噬咬在他的心神上！

没有人知道这是在哪里，品照昂头望向天空，满月危崖似乎清晰可见，就连山上的一衲轩都历历在目，可脚下这座密林无边无际，怎么走都是全然相同的景象，满地落叶与林立枯枝形影相吊，宛如一处被落叶剂疯狂喷洒后，生机骤然散灭的坟场。

…………

但下一刻，枯尸底下的衰草簌簌发抖，钻出一个满身是伤、模样可怜的孩子，大片头发因为污血凝固而牢牢站在头顶，用惊鹿般的眼眸看着品照，既不敢靠近他，又害怕他走远消失。

一轮鬼月以猩红色泽幽幽冷冷地俯视，在天空中毫无规律地游走移动着，先前的噩梦转瞬之间便卷土重来。

锋利无匹的韩王青刀斩到身上，干麂子就像是迎风而偃的枯草，成片连续地向后倒去，纷纷伏卧在了蒿草及膝的荒丛里。

女人的力气终究不如男人，她只能狼狈又颓唐地站起身，用一种凄婉而悲怆的模样看向男子，明明相隔遥远，但品照却能在凄清月光下，看清楚两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如此地真实生动。

在道路的尽头果然是片危崖，嶙峋山骨就像是巨兽永不饕足的牙齿，等待猎物自行驯服跃下，品照冷笑着停止不前，看着危崖旁那身飘飖欲下的僧衣，又看着自己这双带着浅淡尸斑的小手，似乎已经能听见坠崖时急掠而过的耳旁风，自己绝不会让它的诡计终究实现。

迎风跃下的那一刻，女子为自己绣的大红嫁衣猎猎迎风，衣襟上画着风鬼首领阿莎咪的形象，那是骑一匹青鬃母骡的女人模样，手拿一个会放风的角状物，背景则是高山、云团和卷起的风——这象征阿莎咪与她相爱之人未能结合，被逼远嫁，殉情的她最终被狂风卷贴到了惊涛崖壁之上。

只见莲台上那尊磨光肉髻、面相丰圆的佛陀结印而坐，一切都好像与平常无异，但本该平正慈祥的佛面上，却猛然又长出了一张佛面，共同占据着本就狭小的空间，也让平正五官变得扭曲畸变，诡异无比。

妙宝法王淡淡的笑容，似乎早已看穿世间一切离合悲欢，“如今品照已经苏醒，是时候做个决断了。”

【如来入于中阴，教化众生……】

品照清楚看见一扇由模糊血肉组成的大门正在半空中悄然打开，惨淡淋漓的丝丝血迹爬遍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背后是比黑夜更加沉重模糊的暗色，仿佛给这片世界都罩上了黯淡滤镜，最终凝结成为让人不忍猝睹的“殉情”二字……

可知道又如何，那里宛如黑暗中的灯火，江闻明知是计也不得不往那里闯。他很快就来到了一棵四五人合抱也未必能及的巨树边上，四周不见兵刃残留，老树身上却遍是刀创剑伤，惨况骇人。

江闻凝视着岩洞外的凄风冷雨，继续对他说道。

洞外的风雨如晦不曾停歇，江闻与品照从半悬空的崖壁往外看去，已经有密密麻麻的干麂子蜂拥而至，正沿着陡峭的石壁向上攀爬，而远处密林草木皆兵，似乎还有更多的鬼物往这里汇聚，一眼望去不下千余。

【我好害怕……】

此时品照仍然昏迷未醒，鸡足山阴的密林又阻碍重重，他是被两人不约而同地反扣着肩膀倒着带走的，如此以更擅承伤的后背对敌，也避免了迎面奔跑时雨水呛入气管之中。

可能是先前品照的惊叫，引来了干麂子的闻风而动，这一次被寻觅到的时间远比上次更短，几人尚来不及多加休息，便只能匆忙不已地往佛窟外跑去。

两人身形紧贴的时候，江闻悄然听见昏迷当中的骆霜儿微弱声音，连忙大声回应道。

暴雨中感官被遮挡削弱，但江闻即便双目紧闭也未曾停止搜寻，只因为他察觉到了如针刺般的威胁。

妙宝法王爽朗地哈哈一笑，站在佛窟崖边笃定说道：“小僧答应过弘辩大僧，如今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护得他周全，江流儿施主不必担心，经卷且保管好，小僧自会来取！”

退一步讲这三首佛也不算什么，先前的几个佛窟更是全都诡谲离奇，譬如罗汉洞中雕满了干尸般的阿罗汉，非但毫无威严神圣之感，还用叙实手法刻满了尸体腐败变化的细节，满窟干尸罗汉的浮雕就这样层层叠叠，直达窟顶。

来不及辨认痕迹，江闻就看见树干高处横挂着两具尸体，苍白指尖仍在往下滴滴垂血，缓缓渗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一位精通独孤九剑的高手。

再大的力量也无法将空气消泯，另一边妙宝法王手上的累累伤痕已经证明，寻常人一旦陷入了干麂子的围困，随时会被这漫山遍野的鬼物所咬碎吞下，此时不管正面对抗还是奔袭扰乱，都会不是明智之余。

言毕，江闻就从严重损耗尚未恢复的气海内力中，艰难挤出一道精纯内劲渡驳入了骆霜儿的经脉，同时也在她的耳边继续呼喊，希望帮助她尽快回复神智，同时发力想将她搀扶起来向安全处走去。

生死逃杀即将继续，江闻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别给我胡思乱想，也别往后看。我们三个能活着进来，就都得活着出去！”

“江流儿施主，快带品照出来，干麂子又追过来了！”

江闻连忙上前查看，飞快来到昏迷不醒的骆霜儿身边，伸手把脉只察觉她气息脉搏都虚弱到了极致，几乎就要彻底失去生命迹象，唯独剩下胸口处还有一丝温热如故。

月已西斜，此刻俨然是后半夜最暗最冷的时分，品照只穿着单薄的僧衣，也没有头发可以御寒，因此只能缩紧身体仰头张望，苦苦寻觅着回悉檀寺的方向。

品照独自踱行在密林之中，身边参天的巨树直冲霄汉，枝干上却没有一片剩余的秋叶，因此清冷至极的庞大明月，才能从树枝缝隙间悄然洒落清晖，指引出东升西落的永恒方向。

【你在哪里……】

而江闻与妙宝法王屹立在佛窟洞口，宛如两尊鬼神辟易的护法神明，阻挡在了干麂子的必经之路上。

寻常的尸体腐烂膨胀，形状往往千奇百怪青面獠牙，但众多干麂子无不是干瘪丑陋，仿佛被抽取吸食，只剩一张褶皱人皮也被地下霉菌侵蚀得斑驳恶心，缓缓向他们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