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斌把惊诧压下去,眼底的欣赏也敛去,三两步下了台阶。
林月泉朝他拜礼,口中念着大人。
郑成斌面无表情的受了:“大人在里面等你,你自己进去吧。”
林月泉这才侧身把路给让开了,目送着他离开,才提了长衫下摆,又提了步子,径直进门去了。
韩齐之没见过他,事实上,像林月泉这样的人,他一向不怎么打交道,就算是胡家这样的人家,他也鲜少走动。
官场上履历清贵的人,便更爱惜自己的名声,实在不愿与商贾为伍,就怕人家要嚼舌头,说他收受贿赂也好,贪图人家家中富贵银钱也罢,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听话。
他半辈子也没拿过谁一两银子,离开京城到了杭州后,在这上头,就更避嫌。
众口铄金,但凡有一点儿的口风歪了,再想正回来,就是难如登天的。
他一向以为,这商贾人家养出的孩子,同他以往所见,真正的高门大户养出的孩子,很是不同才对的。
不指望孩子们科考入仕,这四书五经,圣贤之言,八成也未必真放在心上去,倒把孩子养的一身市井,一身的铜臭味,只晓得拨弄算盘,打量着今日又进账几何。
便是有个例外,也实在是极少数。
他先前也听过,譬如杭州吧,那胡家的庶长子,就很为人称赞,说他是个正人君子,仪表堂堂。
他甚至都没见过,深以为一个庶出的儿子,能够顶了嫡子的地位,很有些乱了规矩的意思在里头,是以对胡家这一大家子,都有些瞧不上。
但今日见了林月泉,他倒大为意外。
想着郑成斌所说,这是个五岁上就没了父母亲眷的孤儿,再瞧林月泉一身正气,同身气派,站在堂中,拱手做礼,道理规矩,分毫不错。
韩齐之越发蹙拢眉心:“我瞧你倒像是官场上走惯了,经历多了的人,一点不像是个二十来岁,经营为商的年轻郎君。”
林月泉刚站直起来,听了这话,略一愣怔,可面色旋即又恢复如常。
他眼神瞥见,韩齐之手边儿还摊着一封信。
韩齐之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又笑了:“郑大人写信为你说情——倒不能说是说情,该是为你作保的。林掌柜,你的面子可大了,朝廷的四品知府,在不知内情,不问缘由的情况下,便写信为你作保,你与郑大人,想是私交甚笃吧?”
“大人说笑了。”林月泉拱手再礼,“草民一介布衣,又是商贾出身,如何能与郑大人私交甚笃,这话传出去,倒像是草民与郑大人,官商勾结,保不齐落个以商乱政的罪名的。”
倒是好会说话的一张嘴。
实际上打从先帝在时,就并不曾明令禁止,也不曾说过商贾之家不许读书,不许科举。
只是从前这上头管得严,到先帝时才放开了,那些几辈子经营下来的商贾人家,一时真要培养出个为官做宰的好儿子,也不易。
便是从那时候,但凡有些根基的人家,都拼了命的要聘了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老先生到他们族学去授业。
再不济,花了银子捐个官儿,是家里的脸面。
但也就是那一时的罢了。
到如今,捐官儿这条路,已然是没什么人走的了。
花了不少的银钱,捐个五六品的散官儿,图挂个名儿,一点儿用也没有,好处也捞不着,白费事儿罢了。
可这话到了林月泉嘴里这么一过,简直变了个意思。
韩齐之冷笑出声来:“实打实的书信摆在我跟前,你这话,倒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像是我编排你与郑大人一样,又或者,是郑大人高看你,知晓你出了事,不问情由,便要上赶着替你开脱的呢?”
“大人是定了草民的罪状了吗?既不曾,怎用开脱二字呢?草民不敢生受。”
他长身玉立,丝毫不见退缩,也没有半分畏惧。
韩齐之倒生出些欣赏来。
他略挥挥手,打发林月泉坐下说话,等他坐了,才问:“那周家的铺子,听说是你三万两银子盘去的?”
林月泉说是:“想是大人都详查过了的,草民便更是不敢欺瞒,打一开始,周老爷是不同意的,草民往来杭州十来趟,才说服了周老爷,把那铺子盘给了草民。”
“现下你的香料铺子出了这样的事,弄得城中不得安生,受害的人那样多,你却又怎么说?”
林月泉心里一点儿也不怕。
既不是拿了他升堂,想就是郑涛的书信也有了作用的。
况且事情发生有五六日了,只是闹开闹大,惊动知府衙门,是昨日的事而已。
可既是昨日就出了,昨日也不传他来问话。
韩齐之此人他也知道,顺风顺水了半辈子,见事是个明白的,很少办出糊涂事来,脑子够用的很。
正因如此,他才敢给郑涛去信。
“草民说冤枉,大人可信吗?”
林月泉噙着笑,眉眼弯弯的,不待韩齐之开口,他就自顾自的先往下说:“大人一定是信的。大人也觉得草民冤枉,此事定然是有人栽赃陷害,所以昨日才不曾传唤草民到堂。今日若不是郑大人书信到了,大人也未必会见草民吧?”
韩齐之挑眉:“你倒生的好聪明。”
“大人久居官场,见多了,听多了,这样的把戏,落在您眼里,还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你既这样笃定,缘何又要给郑涛去信,请他出面保你呢?”
韩齐之对他的吹捧毫不理会,嗤了声:“我原想着,这种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也许冤枉,本没太放在心上,可有了郑涛一封信,倒保不齐,你真是心虚了——至于怎么要自己害自己,你们生意场上的事,我可就不得而知了,林掌柜,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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