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的人正是林十二郎。
林十二郎先是一礼,目光与两位郡王微微对视,却仿佛不认识魏云廷一般,眼风从他面上扫过,侃侃而谈,问答有据,虽建议还不成熟却看得出来颇有丘壑。
安王频频点头,倒是王侍郎质疑道,“辉县林家,莫不是与曾经的东宫侍讲林进贤有何关系?”
林十二郎上前一步,“正是叔父。”
王侍郎正要说话,宣帝倒言道,“是个好孩子,没有辜负林仕讲的名声。”他这才想起来当年林仕讲不仅是太子的仕讲,也跟陛下有过半师之谊,再在上面做文章却显得不妥了。
“举贤不避亲,这么好的才干就算是被人说闲话这个推举人我也认了!”安王笑道,毫不在意,竟将林十二郎叫到身边“一会儿可要留下多陪我说两句。”惹得其他举子羡慕不已。
问完林十二郎,安王总算还记起王侍郎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也没有偏颇,果真问了明经科举子税收的问题。
这个问题与季春明并不陌生,在林家书院时林夫子曾与他们讨论过,如今实行的是租庸调税制,就是百姓用粮食、布匹、劳务抵税。
在大周朝前期由于战乱刚息,人丁不旺,建立在均田制上的租庸调制很好的解决了税制问题,但如今承平日久,人口增长,均田制根本没法实施,平民没有地而要纳税,权贵地广而无需缴税,逃民愈多,国家税制就愈发紧缩了。
其实无论是税制还是流民安置,归根到底就是土地兼并问题,只不过税制更缓和,流民安置更锐利。
孟兆云发表了对税制的建议却没有触及土地问题,他侃侃而谈,看的出来胸有点墨,王侍郎不置可否,安王夸赞了两声,正要问道季春明,却是魏云廷抢先提出了问题,“不知这位郎君认为如今土地兼并问题是否严重?”
这道题几乎撕下了面纱,显得尖锐异常,众人都觉得他似乎看这少年不顺眼了,不然怎么会问如此得罪人的问题。
安王甚至轻佻的咬一句耳朵,“这么美貌的小郎君你也狠心?”
魏云廷顾不得细想少年眼中为何没有惊异之色,他只是面色凝重的注视着季春明,在众人微不可查的地方轻轻做了个手势。
季春明不由想到今生初见时,也是这般惊险的情境下,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他也是如现在这般,似乎要将人逼到绝境,却将机会隐藏在了话语中。
“某以为是!在下以为当下需重新丈量土地、统计人口,将田亩分等征税!限制土地买卖!请以世家为表率!”听到这声掷地有声的答案,魏云廷紧握的手却轻轻松开些许,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睛却明亮起来,他知道,少年明白了他的暗示。
似乎每次都是,纵然没有时间来得及嘱咐一二,两人却总是难得的彼此默契!
少年要想自救,恰恰不能左右摇摆,宣帝虽性情难测,但有一点却是鲜明的,最讨厌首尾两端之人,只要他还按策问题考试时回答,哪怕再尖锐,都可以归为书生意气,而对这种与自己心意相通又没什么背景的士子正是他心中最理想的人才!
看到御座上微微前倾的君王,魏云廷心中暗吐一口浊气,抢在准备驳斥的王侍郎前呵斥道,“你这小儿,倒是敢口出狂言!你不知世家大族之地都是皇家赏赐嘛?”
“既是赏赐,便有造册登记,朝廷历法禁止私自买卖,如此查验多出来的田地是为无主之地,只要将流民安置在这些无主之地上,上可解陛下之忧、下可解流民之困,又无需朝廷再重新拨置土地安置,实在是利国利民之举!草民不才,虽为一书生,愿为百姓求圣上恩典。”
说罢,便一撩衣摆跪了下来,王侍郎不知他如此机变,他若反驳岂不是置历法于不顾?置百姓于不顾?
温侍郎在一旁只差拍手叫好,这番话当然人人知道,但是除了御史能打着鉴戒之议,谁人敢明着提出?除了那些庶族百姓,又有哪些百年大族不是坐拥万亩土地?与开国时期的数量自然千差万别。
然他也知道如今朝中的困局,也明白从先帝时便一直想要推行的改革,如今积蓄两代,宣帝也日益成熟,从他这些年不断提拔小士族之举便可看出,他的决心是愈来愈坚定了!
这项政策,温家的利益当然会受到损害,但是如今不比开国,宣帝的手段是愈来愈强势了,与其到时被逼着执法,不如先一步站在宣帝一边,如此,才能保温家富贵啊!
想通这点,温侍郎上前一步,“小郎君言辞虽激进,但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自家的财物每年年底还要盘查一遍呢,如今的鱼鳞册还是开国以来所计,重新统计说不得还真能描摹点余粮出来!”
“你这比方倒是有趣!只是给户部摊牌了活计,等明儿朱尚书可要找你的麻烦!”宣帝虽是玩笑话,却表明了将土改进行到底的决心。
王家的那点小心思琢磨谁看不出来呢?你要试朕的心思,朕就剖明给你看好了!真以为离了你王家,这朝廷就兜不转了?
“好了,此事一场误会,众位学子都是可造之材,将来为官也要谨记今日答题之勤勉为民之心!”
“谨遵陛下教诲!”
一场祸事在君王的劝勉之意下,消弭于无形。王侍郎狠狠瞪了温侍郎一眼,又最后看了季春明一眼,冷笑一句“小子有前途!”便扬长而去。
季春明自然听出了这句话中的威胁之意,但是从落笔在卷上答题开始,他就猜测到终有这一日。
他毫无根基,季家只会是他的掣肘,而季家攀附的卢家正是与王家一样的世家大族,他要想摆脱命运,只有另辟蹊径。
他怎会不知,他的毫无根基也意味着随时可弃,如今是宣帝有土改归流之心,借他之口说改革之意,此时定然会保他性命,可若将来形势变化、他将可能会是第一个被放弃的棋子。
后悔吗?选的道路如此艰难?还没开始已是杀人无形的刀光剑影,他不知道若是将才没有顺着本意说出这番见解,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是背着骂名受人嘲笑,还是被君王厌恶仕途无望?
视线从端坐的青年脸上移开,这是跟自己任何时候所见都不太一样的青年,没有见到自己时的眉眼温和,也没有对着外人时的浅笑疏离,朝堂上的青年端肃严正,像一把入鞘的剑,含而不露,却又在你稍不注意时,散发出寒冷冰意。两人的视线一触既离,少年没有看到青年眼中极力抑制的关切之意,跟着众人鱼贯而出。
寒风吹来,季春明才感到背后都湿透了。殿外的雨更大了,小内监去找人取伞,众人躲在廊下看着漫天雨势,却有意无意与季春明站开距离。
将才王侍郎的那句话众人可是听个正着,朝堂上刀光剑影的争执早就将得见天颜的喜悦洗刷一空,此时趋利避害的本性让来之前本是众志一心的众人泾渭分明。
季春明没有过多失落,他这一路走来历经险阻,众人的排挤并不能撼动自己决心分毫。
由于被留下多说两句、姗姗来迟的孟兆云看到众人,没有片刻犹豫就站在了季春明身旁,温言笑道,“春雨贵如油,希望今年是个好收成!”
季春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至少,他还收获了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