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军阵之中的尚可喜尽显杀伐本色,出口也都是诛心之语,谁不知道如今的广州城已经姓尚,谁是“刺客”如今只在于他的一念之间。
此时一边是皇权军威,一侧只是江湖草莽,极度覆压之下已经让人无法呼吸,就连温玉钦也警惕万分。
但江闻已经猜出了老者的身份,一眼看清地上锋利宝剑的全貌,瞬间知道了对方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但他的表情依旧保持微笑,只是将湛卢宝剑默不作声收了下来。
“原来是平南王爷当面,草民惶恐至极。”
江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但这城中有刺客一事,我可从来都不知情,方才打搅只因今夜外出片刻,回来却发现居所被焚、徒弟遭围,又见这二位凶形恶相地想要赶尽杀绝,却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说罢,江闻如图穷匕见般地从袖子里,掏出了身上一直携带着的腰牌,展颜对着尚可喜说道。
“我们武夷派奉靖南王之命出使广东世人皆知,不知平南王爷所指的谋逆反贼是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小徒弟,还是说命我们前来的靖南王府有谋反之意?”
江闻岂是易与之辈,当即就是一顶大帽子反扣了上去。
世人皆知汉人三藩同气连枝,就连清廷也从未真正信任尚可喜的效忠行为,故而尚可喜可以欺负武林人士,乃至可以暗算朝廷命官,偏偏不敢触怒同为藩镇的靖南王府,否则闹个双方鱼死网破,最后唯独清廷坐享其成。
尚可喜的面色凝重,见江闻拿出保命符颇有些不悦地转过身去,改由谋士金光代为开口。
“江掌门,金某曾听闻你‘君子剑’的名号,却不知道阁下谦谦君子,也有一日会以身为鹰犬为耀。”
他忽然提到江闻的绰号,显然是早先做过了功课,也必然使人联想到这个绰号的由来,故而顺势话锋一转地说道,“如今骆家包庇刺客证据确凿,你又与骆元通行从甚密,此事广有人知,不知你作何解释?靖南王府又当作何解释?!”
话音铮铮,平南王府的亲卫也拔刀出鞘,在一旁虎视眈眈。
如今的情况是骆家谋逆未必属实,但包庇刺客确是有目共睹,金光提及这件事就是想让江闻绌于应对露出破绽,若能再让平南王府师出有名,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江闻嘴上的功夫未必就比手上的差,只见他对着金光冷冷一笑。
“哟,这不是平南王帐下赫赫有名的第二谋士,忠心效力三十个春秋的王府元勋金公吗?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呀!”
江闻开口就戳着对方的肺气管子发言,表示我要是鹰犬那你就是老狗,看你干了三十年就是个老二,还被刚来几年的李行合比下去。这样的“鼎鼎大名”一出口,当即把向来擅长养气的金公绚气了个够呛。
“我先前去骆府拜访,自然是有靖南王的授命,而说到此事却事关机密,如今天底下只有两位王爷和骆老英雄知晓,金公与其故意刁难我,不如自己找平南王爷问问便知。”
江闻说得云里雾里,眼神却刻意看向了装作神游物外的尚可喜,果然从他遍布黑斑的脸上,察觉出了一丝不起眼的惊讶之色。
谋士金光试探地看向了自家主公,却真的从尚可喜身上,读出了显而易见的默认含义——这一点上两人相处三十年,绝对不会有看错的可能,可对方口中究竟是什么事情,才会让尚可喜对刺客一事都闭口不提,转而默认了对方和骆元通交询的合理性呢?
尚可喜年迈的身躯微动,面目遮掩在盔甲之中无法察觉,只剩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想不到骆老哥竟抱上了靖南王府的大腿,这倒是让本王始料未及。”
念及自己送给耿继茂的那对“神象”、“仙鹤”,尚可喜不由得心头微颤,说话语气也逐渐和缓,“然而本王向来忠心为国,哪有什么门户私念。骆老哥想去为平南王府也好,想找靖南王府也罢,终究还是为了我大清的铁桶江山,任他去又何妨!”
尚可喜看着江闻继续说道,“江掌门既然与骆府有联系,不知骆老哥还有什么话要说给本王听?我倒不信这十年的交情,就比不过一场荣华富贵。”
江闻貌似恭敬地拱手施礼,对着尚可喜不亢不卑地说道。
“王爷为了这天南一地殚精竭虑,骆老英雄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他听说城中刺客横行,一向担忧王府无力保全尚家老幼安危,稍有疏忽便是血流成河的惨祸。谁知那帮丧心病狂的武林中人绑架了世子,以此逼迫骆老英雄允许他们藏身,此乃忍辱负重之举,望王爷明察!”
江闻对着尚可喜,当场就开始了颠倒黑白的一顿解释,语气之诚恳确凿催人泪下,众人仿佛真看见一位孤傲的白发英雄忍辱负重、折身为国。
“幸好刺客疏忽大意,世子才被老英雄趁机救下世子,此时正于府上盘桓。老英雄说如今王爷征战在外难以两全,正是报达还恩的时候,今日除非自己殒首丧身,便绝不允许有人伤了世子一根汗毛!”
江闻说完之后大义凛然地站在尚可喜面前,满脸都是义愤填膺的神情,表示自己作为靖南王府门客,遇上这种不公义的事情自然要挺身而解释一二,三两句话就把骆元通从反贼洗成了忠臣。
但尚可喜的表情更加复杂,他既不能明说骆元通的心思,又怕被当众抖出所做的事情,至于攥着指甲越发用力,不知不觉已经在手掌心划下了一道口子。
什么迫不得已、忍辱负重,这分明是拿尚之信在要挟自己!
现在平南王府就是顾虑到尚之信的安危才没有强攻骆家,此时对方把这件事明确无比地说了出来,还刻意提及平南王府自顾不暇、自己只好代为照料,分明就是到了待价而沽的时候,这才派人来和自己提条件的!
最让尚可喜作为光火的地方在于,骆元通深受自己信任这么多年,好说歹说始终不肯交出手里的东西,此番先是勾结外敌对付自己,此时又是一副想要名利双收顺带立个牌坊的模样,当真是欺人太甚!
“……江掌门一说,果然让本王醍醐灌顶,也明白了骆老哥的一番良苦用心!”
金光偷偷看着尚可喜,已经能感觉到天蓝盔甲下那隐忍不发的怒意,却听见了让他始料未及的软话,“我这就派人去把孽子接回来,以免叨扰骆老哥。却不知骆老哥今后有何打算,本王也好重重答谢!”
“重重”二字自然是重重地说出,仿佛砸在地上的铁锭,江闻却粲然一笑,思索的神情仿佛真的在为骆元通考虑。
“王爷有心了。骆老英雄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动武,兼之得罪了诸多武林人士,日后继续盘桓广州城恐怕凶多吉少,因此才打算迁往福建居住,也好由我武夷派照拂一二。”
江闻察觉到对方的不耐烦,于是加快语速说道。
“王爷你也知道,骆老英雄如今遣散骆家所有门人,家中只留独女一人,唯今愿望还有一个,就是让女儿去往南海古庙在烧香还愿、答谢神恩,随后自然会扬帆出海不再回来,而骆府的一应事物,今后就皆由尚王爷您处置了!”
江闻已经抛出了最终的条件,尚可喜心里也明白这些话的用意。
说来说去,大抵意思就是骆元通非要往南海古庙走一遭,以最后的力气镇压蛟鬼也好,身死惊涛骇浪之中也罢,反正今后广州城中就再无“金刀压绿林”的骆元通此人了——而自己朝思暮想的骆府东西,就是用来交换的条件。
这也和吴六奇所带回来的消息基本吻合,看来骆元通这个榆木脑袋是铁了心要搅碎尚可喜的计划了。
“好,本王就依骆老哥所言便是。”
尚可喜一咬牙,终于还是在自己的计划与尚之信安危之中选择了后者。前者计划成功未必就能让尚家永镇天南,可后者一旦丧命,等待尚家的必然是清廷顺水推舟的刀俎分割,这件事李行合已经为自己分析的很清楚,自然无需赘言了。
江闻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两代挥犀客之间最后的交接,便是在这样世人浑噩的状况中悄然完成了。
在骆府中,骆元通问自己明暗两处战场,如今打算要走哪一边。这明处的战场就是武林人士刺杀尚可喜的所在,而暗处的战场,毫无疑问就是前往南海古庙镇压蛟鬼。
此刻形势危急时不我待,两处战场无论如何也只能取其一,江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究还是选择了对付夷希之物的道路,这也是作为挥犀客的宿命。
毕竟江闻知道,刺杀尚可喜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他此时就完全可以杀了尚可喜溃围而去,可他还有很多人想保护,唯有彻底铲除尚家及其背后势力,才算是控制住广州城的办法。
毕竟尚家代表着的是清廷伸向南方的手,今天斩断了一只,明天就会有另一只伸出。就像当年广州城因支持绍武帝引来恶徒李成栋,好不容易策反了李成栋又招来了屠夫尚可喜,因此真正能掌控广州城的不在于某人的雄才伟略,只在于清廷支持谁!
刺杀本是一条死路,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谈不上,更让他担心的反而是南海古庙底下压着的蛟鬼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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