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你东拉西扯是何居心!”
徐天宏察觉他们在挑拨自己与骆元通的关系,当即厉声喝道,可李行合却不以为然地摇头叹道。
“年轻人,你们是隆武伪帝的人马,绍武伪帝篡了你们家的宝座,怎么还如此同仇敌忾?你回去怎么跟郑森交待?你在对王爷指指点点之前,不如好好盘算一下是要诓死道友,还是背后捅刀吧?”
沉珠浦上不知为何,忽然间开始了持续的沉默不语,武林人士逐渐怀疑花山盗的固守是祸水东引,花山盗也不禁疑虑武林人士在借刀杀人。
人心之间的隔阂本就挥散不去,在抛去诛杀尚可喜这个“短期”的目标之后,众人难免地开始思考自己到底在为了谁卖命,于是心中的怒火慢慢被暴雨浇熄,眼神中滋长了怀疑。看着反叛的人马开始动摇,尚可喜满是黑斑的脸上更加得意,朝着骆元通说道。
“骆老英雄,你费尽心血命人去镇蛟送死,不惜让偌大的骆家一夕败落,可有想过今天的下场?一切不过是王爷的运筹帷幄,你们一群乌合之众,又如何与平南王府为敌?”
须发皆白的骆元通,身上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染透,雄壮有力的身躯也不免露出老迈的模样,忽然将金刀抛在地上,和应无谋对视一眼后,两位老者一同转身,看向了沉珠浦上那个闭眼诵经的身影。
“事到如今,只能请师太出手……”
红花会中的武诸葛徐天宏见状,忍不住低声对陈家洛抱怨道。
“总舵主,先前我们千请万请这个尼姑出手,她就只顾在那儿装模作样念经。如今我们被数倍于己的兵力包围,难不成她能跟关老爷似的,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么?”
陈家洛厉声喝住胡言乱语的徐天宏,低声吩咐道:“不可胡说,两位前辈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他们的目的……”
沉寂许久的五枚师太从人群中走出,清冷疏离的模样就像是青灯佛堂中的一尊药师像,似乎在用眼看着他们,又似是没有把任何人存于眼中。
“原来是因为如此。”
五枚师太与骆元通、应无谋擦肩而过,口中所说的话,依旧似乎是给自己听的,一字一顿并没有感情。不知何时,她从僧袍袖子里掏出一卷残破不堪的轴幅,递到了骆元通的手中。
在队伍即将分崩离析的时候,只见骆元通将手中的轴幅举起,缓缓展示在众人的面前,一行行朱笔草书盘桓于上,虎豹之音滚滚而起,说出了谁都料想不到的话。
“诸军听令,接大明崇祯皇帝遗诏!”
此言一出,雷音如震,似乎就连天边铅云也开始摇动震荡。尚可喜怎么也想不到,骆元通为了对付自己的诛心之言,会胆大到牵扯出崇祯的遗诏。
诚然崇祯是个无道之君,在位多年丧尽国土、身死黄泉,可他毕竟是无可质疑的大明天子,在他的遗诏面前,什么南明正朔的矛盾自然都可以忽略不计。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虏陷内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朕无颜见先帝于地下,将任贼分裂朕尸,决勿伤我百姓一人。”
骆元通声如雷震,看见了神色复杂的郝摇旗、红娘子,随后继续念道。
“朕自即位以来,长因失守封疆,无颜冠履正寝。三思而悫,朕之骤失天下,皆因贪官污吏,平时隳坏,乱臣贼子,盘剥小民。此等乱臣贼子,宜尽行诛戮,天下之人奉诏皆可杀之!”
尚可喜在远隔之外,冷眼看着骆元通的举动,待到话音落下才不屑地开口说道,就像是在看一名戏子的卖力演出。
“骆老哥,该够了,试问一个尼姑手里为何会有崇祯遗诏?你们如此行事,还想重拾一次假太子案不成?”
尚可喜所问的,就是在场诸人的疑问,况且不管遗诏是真是假,似乎都无法改变敌强我弱的事实,还不如作为南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大发神威掌毙尚可喜来得实在。
可不知为何,骆元通和应无谋却格外严肃,将视线转向了穿着月白僧袍的尼姑。
“贫尼今日前来,只为了还却此身最后一桩因果,江湖恩怨今后也与贫尼无关今日也绝不会出手。”
五枚师太起初片语不发,身上似乎有浓烈的寒霜笼罩,只为隔绝这个娑婆世界里的贪嗔痴毒,将自己化作一尊无情的琉璃佛像。
“尚可喜施主,你自可以去告诉我那白眉师兄,今日之后,世间便没有南少林的‘五枚’,只有峨眉山的‘九难’,阿弥陀佛。”
陈家洛没有听懂别的,只和其他人一样将法号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嘴里念叨着这两个法号,思索之色溢于言表。
“五枚,九难……”
“五枚,九难……”
……九、五、煤、难?
福至心灵的他拊掌出声,崩星也似的两眼亮得吓人,越来越多的人也醒悟过来,转为骆元通一般的笃定神色。
尚可喜被五枚师太盯着,顿时如芒刺在背,如果此事流传出去,自己随时可能变成第二个李成栋遭到天下攻讦,不管是朝廷还是反贼,都会借机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成为真正的天下共讎,他所能做的,就是用他的理智尽快找出其中破绽。
“这场戏当真精彩,只可惜已经要到头了。”
尚可喜寒声说道,身边的铁甲亲卫闻声而动,开始朝着沉珠浦稳步进发,逼得叛逆之人节节后退,直到碰见了巍然不动的骆元通。
“尚可喜,你真以为老夫只是来这里做戏给你看的?你可敢看看天边?!”
杀气滚滚而来,骆元通手中的破烂轴幅化为利剑,似乎直指尚可喜的人头而去,明明这些威胁话他听过无数次,却被一种惊惧彻底笼罩,众志成城有时也会变成现实,他只觉有寒光遍地惊起,沙土正拔地而起,化为周匝八万里、绝高一万丈的纯铁之狱,将他彻底围困在了其中。
偏偏在此时,波涛如怒的沸海之间,忽然发出了一道惊天动地、犹如牛吼的怪声,铜钟之音滚滚而来横扫不尽,五道连天彻地的龙卷飘飖而来,几乎要将这处天地撕裂,潮灾也席卷而来狠狠地拍向广州城。
然而五处龙羊怪影之间雷电交加,倏忽一道灿烂至极的光芒映天而起,愈加灿烂,霹雷与毫光丝毫不让,很快就将一切都掩盖在刺目的光线之中,但瞬息后再次升起的,似乎是一道凛冽苍凉到了极限的剑光……
骆元通虎目有神,捋髯微笑看着远方,应无谋也没头没尾地扯出一个惨笑,忽然说道:“终于成了!”
尚可喜只觉得如坠冰窟,身处高阜的他将远处的潮平风息看得一清二楚,没想到自己放出的蛟鬼,竟然被人贪天之功给镇压了下来——明明羽人船纹铜提桶上,刻满了越人杀俘猎头的景象,这些大规模猎头祭祀才消弭的“五羊之灾”,怎么会被人这么恰巧地解决掉呢?
应无谋面狭而长的模样悲喜难明,对着尚可喜说道:“尚王爷,事到如今了,你还不觉得我这徒儿有问题吗?”
谋士金光乍惊而起,心中如醍醐灌顶般想到,这世上的事情再怎么巧合,也没有本来身处钓局,转而化身猎物来得蹊跷!什么钓龙局,这分明是在以尚可喜这条“龙”,在钓天下英雄啊!
尚可喜也处于惊怒交加之中,此时真正让他心惊的不是对方的气运,而是自己底牌明明底牌尽出稳压全局,对方还能拿出前所未见的底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件事本身就有万般的蹊跷,他如今再怎么相信李行合,也无法把今日遭遇这一切当成是一种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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