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照忧心忡忡地说着,一脚踩进了几至膝盖的深草之中,带出一蓬新鲜的泥水,“嘴巴能咬出那种形状,说明有个突出长嘴、咧不开牙。山下的桑尼婆婆告诉我过我,山里有个东西脑袋跟黄麂子很像,却长着人的身体,干瘦到只剩下了一层皮,所以叫做‘干麂子’……”
江闻自己的话,本来是看不上这种健身房练死劲儿的功夫,肯定不如自己松活弹抖来的巧妙,但现在看来,妙宝法王的藏密一脉自莲花生大师入藏起,就与天竺的渊源甚深,他估计是也从瑜伽术里,不知不觉地领悟到了类似武学。
江闻却神情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倒未必,品照小师傅,有的时候死人比活人好使,毕竟死人是不会骗人的……”
或许以为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品照不解地看着妙宝法王,加快脚步想要来到低矮石炉边上,却忽然察觉脚下一道破碎的声音,随后脚底力道顿时,身体猛然一沉就要往下坠去。
闻言的妙宝法王投来钦许的目光,似乎很感谢江闻的开解,而江闻更好奇妙宝法王身上的秘密。
“江流儿施主,小僧在东边有些新的发现,只是情况不明未能深入,特来求施主一同前往……”
鸡足山阴的密林里,突然出现这样底细不明的高手,这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此时掺和进这一场闹剧之中,意图也显得尤为险恶,至少江闻不希望平西王府里,还藏着什么他预料之外的底牌可以用……
“因此鸡足山阴的怖惕鬼,便是悉檀寺中出没的干麂子。悉檀寺中的干麂子,分明就是鸡足山阴流毒已久的怖惕鬼啊……”
“大日如来常宣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但未必人人皆有缘善法,如断善根、恶业重之人,则称之为阐提,此人无缘得到佛理趣旨,最终沦落于恶道苦海之中。”
藏地医术也有妙处,妙宝法王郑重万分地上前拍打推拿、行功理气,想要试图将徐英风从昏迷中唤醒,但不管怎么施为,对方都只剩一口浊气,始终难以恢复神智。
江闻不假思索地点头道:“那就有劳长老了,此行务必多加小心。”
“小师父,这位施主行状看似惨烈,实则皆尚未危及要害。”
江闻皱了皱眉,听他这话,似乎鸡足山阴与别处仍有不同,也不知是地脉磁场产生的变异,还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深林致使,但结合刚才废弃佛寺满地舍利塔的恐怖景象,他也总能察觉这块地底下,涌动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
妙宝法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品照很想辩白一句徐英风还没死呢,但话到嘴边,眼神顺着江闻指引的方向也显露出了惊异的色泽。
血人背上和身体遍布着大大小小、坑坑洞洞的啃咬缺口,撕咬伤口延伸至皮下脂肪组织,但鲜血涌流之后又能凝固,这才没有像动脉出血那样休克,可不管怎么说,这样皮肉一块一块被活生生咬掉的疼痛,也已经足以让人想想就头皮发麻。
“好大的力气能把人活活撕开,到底是谁干的?”
但即便被剑紧贴着喉咙,妙宝法王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嗔怒或者杀意,与先前急切求援青竹长老的模样截然不同,纵使江闻也不禁怀疑,世上难道真的有扶危济困普度众生、却丝毫不恤己身的人存在?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撕扯下来的衣物,把徐英风的手脚用捆猪同款的方式,捆扎得严严实实。
妙宝法王出于愧疚地扛着血人回来,僧衣上也被点点血迹沾染,表情却慢慢恢复了从容不迫、应对一切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了也不过是轻风拂过、不染金身。
“抱歉,是江某冒昧了。”
“阿弥陀佛,老僧自然明白。此行再其次深入,老僧只会拖累各位,不如将这位受伤的施主交给我照看,各位自行其事便是,待老僧修养完毕,便带着这位施主从脊岭侧路返回,无需挂虑。”
“小僧先前借住悉檀寺华严三圣殿,在殿中所见到的石狮石象,已经年岁古旧异常,便以天眼通知道是一尊古物,也是悉檀寺中怖惕鬼扰乱的缘由。”
“这样的伤口,不像是剑刺刀砍造成的……血肉能撕扯得这么凌乱,更像是被利齿咬住后上下跳窜,在这个过程中穿透肢体肌肤……但加害者既不毙敌,也不像野兽噬人为了吃肉,简直是跟吸盘一样贴着,只求把血肉吮吸出来!”
佛经中有言:释迦牟尼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撞地而成深沟,今名掷象沟。这本只是则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议,但天竺修炼三轮七脉的瑜伽之法也十分神奇,有武学之士研究出一门外功,让人从轻到重锻炼,逐渐能以巨力掷物,即以此命名。
突然间树丛外作响脚步,江闻以脚尖挑起白虹剑飞上半空,倏忽如戏法般被他执拿在手,流淌的剑意化作轻絮飘舞锁定了风动方向,只要有一丝杀机绽现,他就能神而明之地挥出一剑。
讲到“佩剑行走”,江闻和品照此是否恍然大悟,面前这个血肉模糊的家伙分明是“八仙剑客”徐崇真的师弟,平素形影不离地跟在师兄左右,也曾在鸡足山下、凤尾村外和江闻交过手,故此江闻对他的身姿更加眼熟。
纷飞的蚊蝇无数,此时已经开始列队围绕着来客,再加上血腥味刺鼻难闻,寻常人早就已经捂住口鼻走开了,但江闻是什么人,他可是连福州古墓里的腐尸都不放在眼里,眼下只是在疑惑,为何从死者脸上读出了一丝江湖人士才懂得的表情。
“马队首领说,干麂子为了能从地下出来,常长跪着求人将它带出去,但见到了千万不能心软,甚至还要将他们缚住了紧靠在土壁旁,再在四周用泥封固起来,否则就会被他们给害了。”
妙宝法王合掌说道:“诚然。小僧曾与康藏之中往来的马队相遇,一个贩茶砖的马队首领早年挖矿,故此与我谈起过,这些干麂子原初并非是什么鬼怪,很可能只是一些遭遇矿难被困地下,历经千辛万苦、瘦的不成人形才逃出地下。”
所谓被五金之气滋养的僵尸,恐怕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说辞。真能养人的只有血肉,而被迫在矿下朝着五金挥镐劳作的,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僵尸。
通看之下类似的伤口一共三处,分别是徐崇真的左右手腕和喉咙处,其中左右两手都是细而长,唯独喉咙处短而深,力道极其巧妙地切断开了他的气管,再随后遭遇的,才是被撕成两半的狠手。
江闻慨叹着劝解道:“不行了,他失血过多只能靠他自己修养。幸好临行前弘辩方丈让我带了金疮药来,不然光是伤口化脓感染,他就注定要死在这片密林里。”
此时幸好品照身手矫健,及时延展手臂,向四处抓攥可以借力的地方,试图卡住下坠的势头以延缓时间等待救援,但下一秒,连他手掌摊开触及的地面也开始猛烈垮塌,周身再无地方可以借力,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落!
江闻能看出眼前黑漆漆炉膛之中,还残留着些细碎的骨骼残片,边角更是散落着不成串的玉石念珠,心中大致有了想法,他发现品照姿势不对时,时间才过去不过数息,妙宝法王就已经如鹰隼一般箭射而出,身上华贵僧衣猎猎作响,被树木枝干刮出道道破损,只为舒臂扑向正在掉落的品照小和尚。
而就在妙宝法王后发先至、终于抓住品照手掌的时候,他脚下的土壤也摇晃分裂成黑漆漆的空洞,一个窟穴赫然在目,一股凝固如实质的恶臭气体冲霄而上,遮蔽住了眼前本就堪忧的视线,仿佛千百年前的凄凄寒夜被浓缩在了地下,此时不遗余力地想要挣脱出来!
江闻见状也施展轻功而起,双足连点倾倒的树干表面,左手甩出外袍系劳在洞外,也如扑兔鹰隼一般直冲入黑漆漆的洞窟之中,然而这处深洞竟然比想象的还要更深,江闻准备的衣物绳长度,竟然只够悬吊在半空之中,使他以一种俯瞰的诡异角度,与这处窟穴遥遥相见!
昏暗中,江闻遥见妙宝法王将品照护在了上方,以自己为缓冲座垫消解坠落的伤害,此时正挣扎着缓缓站起,品照安然无恙的代价是他右胁处有一道伤口正汩汩流血。
当鸡足山阴惨淡的阳光照射入窟穴内,勉强揭开这个诡谲世界的面纱一角,只见洞中宽阔平坦的土地上,正摆放着一具具覆盖着粗布的干瘪尸体,密密麻麻不可计数,其中横七竖八伸着的手臂已经像是枯树枝桠,轻轻碰触就会委为一地尘灰。
这样的尸体们来不及焚化,就摩肩接踵地胡乱堆放在窟穴内,洞内塑着的众多泥胎佛像纷纷残首断臂,早与这个尘封遗忘化为死寂的窟穴拧成一股绳,而绳子的每一条丝絮,都是曾经的一条鲜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