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玉纤阿为他留了一盏灯。
范翕不喊玉纤阿起床后,他在她屋舍中转一圈,便坐到了案前。范翕翻一翻玉纤阿看的书,都是些内容浅显的、初识字阶段之人才会看的书,想来玉纤阿在抓住一时一刻地读书习字。范翕对此不感兴趣,他将玉纤阿的那些册子丢到一旁,自己找来一空白卷轴,开始懒洋洋地提笔写字。
一盏灯明,帷内是他心中最爱的女郎睡得痴酣。范翕每每难受时,他在屋舍中徘徊,起身拉开帐子看她一眼,见她还在睡着,他就重新安定了下来,重新踱回案前写字。
玉纤阿起初奇怪自己怎么没被喊起来过,次日醒来她检查自己的帐内床榻,发现也并没有范翕睡过的痕迹。她满心不解,心里多多留了神。而再一夜她提防了起来,范翕再翻窗而入时,她便知道了。
她侧卧于榻内装睡。隐约见范翕只是拉开帐子在她旁边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她以为他要离开,却发现他只是坐在书案前写写画画。床帐垂落,玉纤阿在床帐内悄悄翻个身,面朝着外面,看到郎君清隽无比的身影,与书案一起照在窗上。
玉纤阿好奇无比。
她掀起帘子,披衣而起。手持一盏灯烛,玉纤阿袅娜步到范翕身后。她见他伏案提笔,以为他有何闲情雅致,或者在处理什么公务。结果她站到范翕身后,看范翕居然在画一张家族谱,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除此之外,他还在作画。
非常细致地画出人像。
范翕的诗画其实都很普通,他不是那类多么浪漫多情的才子,他的才能不在于此方面。所以他诗文不出众,书画也不出众。在此方面,分外务实。范翕画不出如昔日周王朝九公子那样惹人遐想惊艳的画作,他画的人像,更适合狱卒拿着去牢狱里一一认人脸。
非常务实的画人像方式。
玉纤阿看他画的人像,想若是现实中这人出现,自己定能凭着画像一眼认出。
只是范翕画的人像全是男的,一个女子都没有。
玉纤阿手搭在他肩上,另一手将端着的灯烛放下,让案上的光更亮了些。她手掩秀口小小打个哈欠,问道“于怀扬,于封,于博岚这些都是谁啊还有公子这些画,又是画的何人”
范翕阴沉沉道“于姓是齐国王室之姓。这些人像,是丹凤台出事那夜我见过的军人相貌。”
玉纤阿“”
她轻声“丹凤台的人不是都死尽了么”
范翕冷笑“死尽了也还有其他人,总有人给他们下令,总有人在负责更详细更私密的事。齐国于氏,卫国姜氏,我都是要一个个算账的。可惜我和他们都不太熟没关系,我们马上就回洛邑了。我自然会弄清楚他们谁是谁。”
他手中的竹简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
但他认为这还不够。
玉纤阿不知如何说,只沉默而立。她想范翕是要报仇,这些名字,就是死亡名单,他要拿着名单一个个折腾过去。范翕的手段她是不担心的,她只怕他步子走得太大,伤到他自己。
然范翕如今是谁的劝都听不进去的。
即使是她说,他都不会理。
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他必须要发泄。他若是不发泄出来,他必会逼疯他自己。玉纤阿是不拦着他这样的,甚至太子妃祝吟让她劝劝范翕,玉纤阿都不开口。
玉纤阿叹口气,留范翕一个人坐在灯下,折腾他的死亡名单,她自去睡了。
他们随范启,和卫国使臣们一起回洛邑。一路上,听到新天子迫不及待颁布的新政策,无非是大赦天下之类的。不过沿路而行,并不见百姓多高兴。好似天子换不换,对寻常百姓都没什么影响。
但是隐约的,玉纤阿也听到一种传言,说卫国君虽在洛邑登了天子位,但是他手中没有龙宿军支持,诸侯间总是颇多微词。这些声音被人禁了,因龙宿军在大家听来就是个传说,没见过昔日天子真的动用。都说龙宿军在各国诸侯间都有,可是连诸侯国王都不知道军队藏在哪里。岂能卫王一登位,就要什么龙宿军响应才算真的天子
而从另一方面说,卫君其实也有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担心。
他派使臣亲自接昔太子范启入洛邑,便是想从范启这里试探,看号令龙宿军的牌子玉玺之类的信物,是不是在范启这里,或被范启藏了起来。
范启自说自己不知道,然而使臣不信,卫君也不信,范启也无奈,想只好亲自当着卫君的面解释了。
他们于十月底入洛邑。
离洛邑越近,那些笼罩着整只队伍的不安就加深。不过曾先生等人跟随公子翕,不安中,又有几分庆幸,倒还好说。除此之外,从未来过洛邑的其他人更好奇高兴一些。
例如与玉纤阿同车的吴国九公主奚妍,还是贫女出身的姜女。
她们几女坐于马车内,当车外一位卫士骑马行来,告诉诸人下午便可进入洛邑之时,车中的九公主奚妍还能勉强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姜女却已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向窗外看了。
奚妍面容绯红,眼眸灿亮。她也是第一次进洛邑,虽贵为吴国公主,但是吴国那样的小国,哪里能与整个王朝的都城相比。奚妍坐在玉纤阿身边,念念有词“吕归以前就来过洛邑,他说洛邑格外繁华,遍地都是贵人。在洛邑不敢随便得罪人,哪个贵族身后,都盘枝错节。”
玉纤阿面上含着笑。
奚妍都在洛邑大城面前露怯,更何况她呢但是她向来能撑得住场,即便心里生怯,面上只不显。
而小小掀开帘子打量窗外景致的姜女忽然哆嗦一个,发出一声急促的“啊”声。姜女身子后倾,一下子放下了车帘,向后贴着车壁而坐。玉纤阿和奚妍疑惑看去,发觉她们的马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俊美郎君上来了。
范翕手中提着一壶酒,他上来后,瞥无措的奚妍和姜女一眼。
他对姜女直接下令“出去。”
姜女在他面前一个字不敢多说,范翕让她走她反而松一口气。姜女一走,车中只多余了一个奚妍,奚妍在范翕面前也是不太自在的。昔日范翕还会温和有礼地与她打招呼,和她商量事,现在范翕脸上毫无笑意,黑如冰玉的眼瞳看向奚妍,奚妍就僵住了。
奚妍也扛不住现在的范翕,她尴尬地对玉纤阿一笑,勉强道“我、我去与其他人坐一车好了。公子陪陪玉女也好。”
奚妍也迫不及待走了。
玉纤阿手轻轻盖住自己滚烫的面颊,咬住唇,觉得太不好意思了。
而车中只剩下了玉纤阿和范翕二人,马车才重新悠悠然地走开。范翕跪坐到玉纤阿对面,将手中所端的酒壶放到案上,拿起一个酒樽倒酒。玉纤阿瞪他,说“你现在越来越放肆了。”
范翕不搭理她这话。
他倒完了酒,才抬目看向她,目中噙着温温笑意。
玉纤阿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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