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平心坐在这里非常尴尬,坐立不安。一方面这些短毛海贼几乎是把他和他的夫人绑来的,他心里为此十分恼火。可另一方面,短毛郎中表现出的悬壶济世的坚决,又令他感叹万千。特别是这一村之人,无一例外全部就医,不取分文……
当然,他知道短毛不可能是白忙活,一定是要裹挟着一村人从贼,可是这份仁心他还是佩服几分的。不过他现在更关心帐中夫人的病情,数日之前夫人外出采药不甚受伤,回来后自己便进行了医治,然而稍稍恢复后突然急转直下,甚至初现风邪入里的急症,纵然行医十余年,吴平心第一次慌了神。原以为夫人这就要去了,却突然峰回路转来了这么一出,这是福是祸?吴平心自己也不清楚。
林问天则是一副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吴平心,张霸川只是一个搞药的,自己和吴平心可是实实在在的同行!他对这位吴郎中感兴趣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在为食佳第一次淘回本时空书籍的时候,他就专门去整理了所有和医学相关的内容。在《缙绅录》中,吴平心赫然在列,原来他是定安吴氏的子孙,这是一个数百年的耕读世家,算是豪门。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成堆的书册中,有一本名为《疠邪方》的小册子,作者既是吴平心。起初林问天并没有在意,随意翻了两页之后,书中所言“夫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是为疠气”把林问天惊得目瞪口呆,立刻建议医疗委员会一定要找到此人。
在旧时空的历史中,明末可以说是中华五千年中最至暗的时刻之一。战争、干旱、蝗灾、饥荒,一轮接一轮的风暴层层叠叠,而其中最令后世毛骨悚然的,莫过于“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仅存”的特大鼠疫。
在整村整村死绝了的恐怖中,传统中医受限于历史和其自身的局限性,对这种烈性传染病几乎束手无策。然而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叫吴有性的人,他在医家经典《伤寒论》的基础上,顶住“狂妄悖逆”的压力,进行了大胆的发展、创新,甚至颠覆,提出了“疠气,非六淫之气”学说,第一次提出了“人际传染”的概念,第一次尝试了“病患隔离”。而通过与烈性传染病的搏斗,最终凝聚成《瘟疫论》一书。
直到数百年后的21世纪,“隔离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依然是最有效的抵抗瘟疫的方式,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文学世界里,都救了成千上万乃至上亿的人。
所以医疗卫生委员会的穿越者们,几乎是怀着一股朝圣的虔诚和敬意,踏上他们以为通往明王朝的时空之旅的。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明朝没有了,却是已至1670年的大渝王朝,大家心里多少是有一些小失落。然而历史似乎和这些时空旅客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突然捏了一个似像不像的泥人,丢到了他们面前。
林问天看着吴有性……不是,吴平心,心里感到一阵奇妙,不知道这山寨货比卖家秀如何:“先生不必担心,我大秦医术不比先生的《疠邪方》差,定会护得夫人周全。手术结束后,只需按时换药,修养几日即可康复。”
“在下代夫人,谢过这位……首长……”吴平心对如何称呼短毛还不甚了然,但显然得用敬称,突然想起了林蕴挂在嘴边的“首长”二字,便照葫芦画瓢。
林问天拿出装订简陋的《疠邪方》,摆在了桌子上:“先生所著,我已拜读。书中所言与我大秦医术异曲同工,真是奇妙!想来,先生这些年,定也是受了不少闲言碎语吧?世人总是因循守旧,死守道统却不知发展,夫人却不离不弃,始终坚信先生之道,至情至爱,令人动容!”
吴平心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嘴角微微一翘,显然对林问天的话有所触动。
“不知先生如何评价医圣之道?”林问天接着问。
吴平心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蓬莱秦人既然是扶苏蒙恬之后……如何得知医圣?”
“当然,我们虽然远离故土,旅居蓬莱洲,但华夏之事直至蒙元,我们都略知一二。”张霸川笑道,不去和他掰扯蓬莱大秦的世界观,急忙把话题拉回来,“张仲景的《伤寒论》,也是我们大秦学医之人必读的。”
吴平心却摇了摇头,自嘲一笑,然后开始侃侃而谈,好像突然找到了肯听自己胡言乱语的知音一般:“医圣所言《伤寒论》,其始自太阳,传至阳明,以至少阳,次传三阴,盖为正伤寒设也。千百年间,论者纷纷,皆以正伤寒为辞。但若以医圣所言,春、夏、秋所发之病皆为‘温病’,而伤寒只能在冬时!以我大渝近年瘟疫比较,却四时皆有。每至冬日伤寒多发,时有头疼、身痛、恶寒、无汗、发热之太阳证,是为风邪浮于肤表,尚未深入里经,用发散之剂,一汗即解,药到病除。此实为肤浅之病,无根无基,并非真正的伤寒,不过是六淫之气侵犯肤体罢了。故医圣伤寒之论,实鹿马攸分!仲景认为伤寒为急病,若仓促治疗定会多致伤生,才因立论以济天下万世,可谓仁心。但是温疫多于伤寒百倍,怎么能一体论之?或许所谓瘟疫一证,仲景原别有方论,历年既久,兵火湮没……”
林问天和张霸川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好家伙,这山寨吴有性和本尊可真有的一拼,张口就说医圣张仲景犯了指鹿为马的错误,难怪历史上吴有性被医家骂得狗血淋头,这和骂孔子不学无术有什么区别?尽管站在现代医学的角度放马后炮,张仲景在许多方面确实有他的不足和局限,甚至于错得离谱,特别是把大量有发热、畏寒症状的烈性传染病与最常见的头疼脑热一并归入“伤寒”,但显然不能以21世纪,建立在现代生物学、现代化学基础上的现代医学,去苛责一个几千年前的古人。吴平心说完很是激动,似乎这些话他在心中压抑了许久,抒怀之后不禁长叹,为何竟是这些短毛海贼愿意听自己的歪理邪说:“失态,失态……愚以为,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是为疠邪之气。疠邪因于外,四时不正而踞于内,至于膜原,根深蒂固,非猛药不能除之……”,说着,他面带痛苦地望着“关押”这自己夫人的手术帐篷,显然,他认为自己的夫人已经被疠邪入里,正气已虚,已不多时日。
“倒也不需要猛药,一点抗生素而已……”张霸川说着,拿出了一本薄薄的书,古色古香的线装本,十分精致,标题是工整的宋体印刷字《疠气——微生物导论》,标题下还恬不知耻地署名“西林君,张霸川”。他若无其事地翻看两眼后,递给了吴平心,“先生,如刚才所说,先生的疠气之说与我大秦医术有异曲同工。今日有缘,这本书便赠予先生,算是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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