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边微微出现一线光亮的时候,在围困了清都一夜的神子教众的註视下,巍峨厚重的清都大门缓缓向两边打开,裏面走出了一队人,为首的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内侍,他已经很老了,老得头发几乎都白了,却尽力挺直着脊背,双手向上托举着一个托盘,托盘裏放着一套金线绣成的衣裳,衣裳上放着一方印玺,带着温润的玉质光泽。
经过数月训练后到达清都城下的神子教队伍已经勉强算是一只令行禁止的军队,但见到如今的场景也忍不住哗然,被主将喝止后,便转为窃窃私语。
谁都以为这会是一场难打的硬仗,却没人想到坐拥着楚国的楚帝会在他们围困了清都一夜后,直接献降。
毫发无伤地拿下一国国都,本来该是一件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可更多的怨愤在人心中聚集着,酿成不平的利语———
“难道我们楚国的皇帝是一个软骨头吗?”
“打都没打,只围了他一日,他便害怕成这般模样?!”
“我呸!他想要保住荣华富贵所以投降,我们同意了吗!”
“他凭什么降?!我们楚国的帝位上,难道就坐的是个这样的孬种?”
……
种种言论铺天盖地,从最初的窃窃私语,到最后的不加掩饰。有文雅的,也有骯臟的,话语像是山岳一般,压在那渐渐走过来的人身上。可那老内侍的步子没有停,他只是走到两方中间的空位,然后双膝重重落地,跪着将手中的托盘举过头顶———
“今有楚国罪人楚尧,德行不修,怒于苍天,非英君明主,幸有天神感人间之疾苦,以灵者身降世,救民于水火……”
他的声音平稳而洪亮,但不知怎的,听起来却有种苍凉泣血的味道,在他的一字一句下,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小了,然后渐渐地静下来,那一篇好像是和着血和着泪和着心灰意冷写下的自罪诏书,被他一字一句地背出———
“……今有万般罪孽加身,故自去王位,君若有怒,则分裂吾身,不求恕之,然百姓无辜,望珍之重之,成其明主。”
将最后一句话念完,苍老的内侍将托盘放在身前的地上,双手交迭,额头重重触地,在他身后的人做出同样的举动,这是引颈受戮,任凭处置的态度。
天边的一线光亮越扩越大,金乌即将东升而起,与之相对的,是楚国最高的祭臺忽然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像是另一轮明亮的金乌。
以头触地的老内侍在听到身边的惊呼后猛地闭眼,眼泪顺着他的眼角,砸入到身下的泥土中。
所有人都以为陛下是为了保住荣华富贵,是因为贪生怕死,陛下对他所说的理由也与他们猜测的如出一辙。
陛下说:“吴大伴啊,我生得骄奢,怕痛也怕死,我可不会与他们硬争!”
“在他们攻打之前献降,就算只是为了堵住幽幽众口,他们也当以诸侯之礼待我!”
“我把穗岁送出去,是怕他们接手楚国过程中让她受了委屈,等一切定下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将她带回来!”
……
陛下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他的眼睛。或许陛下自己也不知道,他说谎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他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陛下用身边剩下的力量送出穗岁,是想让她日后做个富家小姐,改名换姓,和乐一生。
陛下让他献降,是为了以献降的功劳保住他的性命,让他不至于因为旧帝心腹的身份被杀,能够在新朝建立后得以保全。
陛下早为他们安排好了退路,至于陛下自己……
吴大伴想,陛下很久之前,大约已经说过了吧———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