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袍吞吐着元气，陈算步下生云。</p>

在寸土寸金的天京城，东天师府有着让人迷路的广阔。</p>

不停地有人迎上来，又不停地有人离开，便在这来去之间，带走他的一道道吩咐。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这种精密而自然的节奏，在陈算的眉头蹙起时，戛然而止。</p>

他握着手里的玉签，随手递了回去：“重做一份。”</p>

一脸精干之色的下属，不敢有半点质疑，应声便要退下。</p>

说起来这个出身于中山国的宿振海，还是他蓬莱岛的师弟。也是在他“出狱”之后，最早向他投靠，寻找机会的几个人之一。</p>

陈算叹了一口气，终究提点道：“这是第二次让你重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p>

宿振海是非常精明的长相，眼睛总是滴溜溜地转，好像随时都有很多点子冒出来。但并不在陈算面前卖弄，只是低头道：“属下没有做好，让先生失望了。回去一定找出自己的不足，把事情做得更好一点。”</p>

“你的优点是聪明，缺点是不够聪明。”</p>

陈算看着他：“我要的不是你觉得她没问题，而找的她没问题的证明。”</p>

“也不是我觉得她有问题，给我凑的她有问题的线索。”</p>

“我要的是边嫱这个女人在草原上所有的经历。是‘所有’。不需要你来替我过滤，明白吗？”</p>

横在陈真人头上的发簪，便是那支带鞘的方外剑，看起来脏脏的，却栖在乌黑的发色里。</p>

宿振海把头埋低：“属下谨记。以后不会再犯。”</p>

陈算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p>

景国很大，山头很多。便是这东天师府，也毕竟姓“宋”不姓“陈”。</p>

关了五年，曾经拢在他身边的人，不免各奔前程。出来之后，手底下都没有几个趁手的可用，还要一个个教……</p>

这些都不是问题。多费一点心思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已经是人生中轻松的部分。</p>

当然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的人，本身就足够轻松。</p>

穿过长廊又几步，便走到了熟悉的凉亭。</p>

当年就是在这里，姜望把他送进了太虚监牢——那会儿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监牢，是专门为他创造了一间静室做囚室。</p>

说起来他也是太虚幻境里的“开天辟地”了。</p>

赵铁柱还说，凭这份资历，兴许能争下一届太虚阁员的名额呢。</p>

陈算波澜不惊地走过去，坐下来继续一局未完的棋——这局棋藏势勾龙、运命两进，白子看似已经走入绝境，却有无穷变化，蓄势待发。</p>

姜望若是在场，当能记得，当然他也未必记得——这是他当年走进天师府，伸手拂乱的那局棋。</p>

如今还一子不差、一步未走地停在这里。</p>

就像是那个名叫陈算的人，在现世停滞了五年的痕迹。</p>

他出狱之后，又活动了一年的时间，才回来下这局棋——</p>

东天师宋淮，正坐在对面。</p>

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师父总在等他。</p>

“了却世间事，才落局中子。”时间没有在宋淮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皱纹不增不减，仿佛已经固化成道痕，若是细究其间，还真有道韵。</p>

这会儿平静地开口：“六年了。想好怎么解了吗？”</p>

陈算沉默了很久，说道：“背好了。”</p>

他从记事开始，就在背一局棋，背一局很长很长的棋。直到在东天师府被姜望锁走的那一天，也没有背完。</p>

太虚监牢里的五年，在修行之外，他就是背棋谱度过。</p>

他拈出一颗白棋，认真地落了子。</p>

宋淮并不说话，只是立即接上一子。</p>

师徒俩你来我往，越下越快，越下越急，很快就将棋盘铺上了大半——</p>

宋淮抬手就将这张棋盘拿开，仿佛拿掉了一层幻影。</p>

棋盘之下，仍有棋盘。</p>

于是继续落子，一时急雨敲窗。</p>

师徒俩不断地重复着提子落子的过程，棋篓中的棋子仿佛无尽，而面前的棋盘，永远有新张。</p>

一层一层的棋局幻影，到后来如屏风般绕着他们旋转。</p>

只有眼界足够高阔、修为足够深厚的人，才能打破固有的认知，看到这些棋局的真相。</p>

这一张张黑白交错的棋盘，像是一张张复杂的拼图。百张、千张、万张……无数张棋盘拼在一起，是有史以来最复杂的那一局——</p>

传说中的无界之棋。</p>

“无限算、无穷极”的……【天衍局】！</p>

昔日名家真圣公孙息对阴阳真圣邹晦明的万古名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