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语终究还是别开了眼睛。不出意外地，听到了一声忍耐多时的啜泣。她不言不语，那啜泣声便渐渐大了起来，伴随着少年断断续续的控诉，“父亲不是坏人 即便是你有恩于我，也不能，也不能诬赖于他 ”

“给他定罪的不是我。”

“这其中肯定有隐情！”

这是一个少年面对外人时，对父亲无条件的相信和维护。

她一时有些恍惚，一些破碎的画面强硬地、不讲道理地浮于面前。等她回过神来，齐煜也渐渐止住了哭声，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书案前，一下一下抚着桌上的纸镇。

她长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你可有想过以后的打算？”

“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能倚仗的家人都死了，活着的亲戚，莫说不会收留我，便是把我交到府衙领赏都有可能。父亲拼尽一切留住我的性命，我不能轻易把自己交给别人。我不怕吃苦受累，可现在连个正经的身份都没有。”　他再次低下了头，半晌，他找回声音，“我要为父亲翻案，还他一个清白，还我们齐家一个清白。”他看着她，唯有此事，他坚定不移。

这样一个孩子，这样一份心性，若能太太平平的长大，必是一个谦谦君子，青松翠竹、芝兰玉树一般，宽和坚韧；或成一代饱学之士，著书立说，桃李遍天下。

可这终究没了可能。

“把案上的东西收拾好，给我倒杯茶，坐下，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齐煜忽然明白一件事：直到这一刻，眼前的这个女人，才把他当作成人一般，真正平等的，认真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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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彭清了解多少？”她放下茶盏，慢慢开了口。

“清伯 ”齐煜有些犹疑地开口。

“等一下，”她抬了抬手，难得的眼睛里多了些一本正经的颜色，“回答我之前你要明白一些事情：我早就说过，既留下你，便不会再费心力把你送出去，你大可抛下一些不必要的戒心。另外，你若做不到对我坦诚，那我们接下来，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开口不迟。”

齐煜有些羞恼于她的直白，可他很快便理清了后果，这一来，开口反而容易了许多，“我对清伯的了解，大多都是来自于避难的这半年。”他静默了半晌，像是在整理思绪，再开口时，却也是流畅不少。

“齐家祖上并不是王都人士，最多只能算一方乡绅。父亲高中之后，进了翰林院，便陆陆续续将家人产业搬到了王都。后来从翰林院出来，入了户部，因父亲天资卓越，加之为官勤勉过人，政绩极为突出，待到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已深得陛下信任，齐家也已经在王都站稳了脚跟。”说到这里，他有意识地看了林默语一眼，她并没有问他说这么多做什么，也没有一刻的不耐烦，只是将手中的书卷换了个位置，仍旧示意齐煜继续。

齐煜感激她没有开口嘲讽，顿了顿，继续道：“齐家算不上人丁兴旺，我是父亲的独子，直到去年，家里，家里也不过四口人。再算上奴婢，仆役，家丁，护院，统共不会超过四十人。我以前一直以为，清伯只是家中护院之一，即便特殊一些，也只是因为他跟随父亲多年，功夫也比其他人强一些，是以受到父亲信任，能够一直随护父亲身侧。我平素，很少和下人打交道，因此直到去年，我对他的了解，也不过是能叫得上名字，知道他很得父亲信任。”

说完，他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可是我错了。”他的语调变得有些难以置信，“清伯能够得到父亲的无条件信任，绝不仅仅那么简单。家中出事的时候，他孤身一人找到我，从众多的羽林军中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即使身负重伤，也能随时警醒，多次化险为夷。我想，要不是清伯记得你和宁先生，故意出声引起你们的注意，那天晚上，你们未必能发现我们。”

林默语几不可闻的嗤笑了一声，齐煜知道她并不相信，他有些急切地辩道：“我并非是有意夸大，清伯确实有这样的本事 ”

“你的听觉不错吧？彭清指点过你？”

这句话成功镇住了齐煜。他就那样张口结舌的愣在了那里，难以置信地瞪着依然平静的躺在躺椅上，只拿眼睛淡然看着他的女人，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并没有说过，你怎么会、怎么会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你认识清伯？！不对，清伯不可能对别人说过 ”

“本朝太宗皇帝御封的国师，听说过吗？”

齐煜有些困惑于她的跳跃思维，然而还是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随着林默语的话题同她做着回话。

太宗御封的国师五更道人，他是听说过的，应该说，即使过去多年，这样一个传奇般的人物，仍是坊间人们茶余饭后，瓦舍酒肆评书论道时不时会提起的角色。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在人们的传颂中，他已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

五更道人来自哪里，年龄几何，甚至姓甚名谁，这都不得而知。他第一次为世人所知晓，是因为一个当时看来很诡异，如今看来很神奇的预言。

自北梁时，赫连翼逼迫当朝皇帝封其为东阳靖王，后依靠强大的兵力结束混战局面，建立北越，到二代君主和光朝十二年，齐安陈氏虽贵为一方大族，却也并没有太过突出的地方，论富庶，比不上久居江南之地的林氏；论文采，比不得一门十学士的西陵卢氏。就是生性多疑的和光帝，也从不把陈氏作为第一防范对象。可就在这一年，五更道人凭空做出了“亡越必陈”的预言，并自荐入陈家，与当时的家主、后被追封为 高皇帝的陈启一夜促膝长谈之后，被引为座上之宾。在其后陈氏推翻北越使其二世而亡、建立新朝、统一南北的道路上，无论是行兵谋略，开矿铸兵，还是剖析局势，引导文人笔舌，五更道人都功不可没。

这样一个人，擅谋略而不流于阴狠，攻心计却待人真善，集百家所长，通天下大势，辅佐帝王君临天下，其后又耗费心血写出《十六策》辅政安民。这样一个国士、帝师，却在元熙二年拒绝一切爵位官职，选择归隐。太宗皇帝苦留不得，多次泪洒朝堂，却终究没能挽留住他。自元熙三年起，便再也没有人有过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