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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2 / 2)

严志和转身走到梨园里,朱老忠正在树上下梨,离远望见严志和晃搭着身子走进梨园。沉着个头,摆动看两条胳膊望前赶,好象出了什么大事情。他扔蹦跳下梨树,紧走了几步,赶上去说:“志和!什么大事?走得这么急?”看严志和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只管向前走。心里慌了,说:“志和!

志和!你怎么了?”

严志和本来是条结实汉子,高个子,挺腰膀。多年的劳苦和辛酸,在他的长脑门上划下了几道竖纹,平时最硬气不过的。做了一辈子庄稼汉,成天价搬犁倒耙。当了多少年的泥瓦匠,老是登梯上高。一辈子灾病不着身,药物不进口。一听得亲生的儿子为“共案”砸进监狱里,就失去了定心骨儿。他迎着朱老忠紧走了几步,身不由主,头重脚轻,一个斤斗栽倒在梨树底下。眼里一阵昏黑,跳出火花来。朱老忠弯腰抱起严志和的脑袋,掐着他的鬓角,说:“兄弟,醒醒!”

严志和在昏迷中,听得朱老忠的声音,眼里渗出泪珠来。

牙齿打着得得说:“大 大哥!我有了困难了!”

朱老忠一听,摇了摇头,把右手撑在腰里,说:“兄弟!说吧,有什么困难?这些个年来,穷弟兄们都是同生死共患难。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朱老忠不能躲到干树身上去

。你门里的事,就是我门里的事,我朱老忠还是为朋友两肋插刀!”

严志和听得说,张开两只手,打着颤说:“运涛那孩子,他被问成 共案 了,陷在监狱里!”

朱老忠把眼珠一吊,呆了老半天,缓缓地说:“卡监入狱了?”头上立时象打了个轰雷,随着眼前一道亮闪。转转眼珠,冷然地说:“我听得人家说,国民党大清党了。杀的共产党可多哪,咳!这个年月 凶多吉少啊!”说到这里,他又觉后悔,下意识的向回吞了一口,也没吞回一个字。

严志和听说“凶多吉少”,身上颤栗起来。说:“大哥!你帮我这一步吧,跟我上趟济南,去看看这孩子!你走过京闯过卫,下过关东,我可没离开过这块土,出不去门呀 ”说着,不住地摇着头。

去年四月,国民党大清党,多少共产党员被捕了,入狱了。多少共产党员被杀死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一天夜晚,营长吹哨集合,点着名从队伍里把运涛和几个排长叫出来,过堂问供。军法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严运涛!”他说。又问:“什么地方人?”他答:“河北省 县人。”军法官又问:“多大年岁?”他答:“二十六岁!”最后,军法官问:“你是共产党员吗?”他说:“不错,是共产党员!”

供词就是这样简单,并没有多说一个字,因为他是以共产党员的身分集体加入国民党的,谁也知道。运涛被扎上手铐脚镣,抛进阴暗的监狱里。

到了今年夏天,北伐军到了济南。部队里又出了共案,牵连到他,才把他从南京解到济南。运涛立刻托人给父亲来了这封信,说他被捕了,叫严志和跟江涛去看看他。

朱老忠立刻答应了老朋友的要求,耸了耸肩膀,响亮地说:“志和!这码事儿好说,天塌了有地接着,有哥哥我呢。

说什么时候去,咱抬腿就走,这有什么作难的!”

严志和听了这句话,心眼豁亮了。睁开眼来,挺了一下子腰,想扎挣着站住脚。一下子又闹了个侧巴楞,趔趄了一步,要倒下去。朱老忠赶上去,把他搂住,问:“你怎么了,志和?”

严志和说:“头,晕眩得不行!”

朱老忠背了他一只左手,严志和的右手扒住他的肩膀,两人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一进门,涛他娘见他搭拉着脑袋,满头是汗,眼睛也不睁一睁,一步一趔趄,骨架支不住身子。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走上去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朱老忠说:“莫喊叫,先安放下他再说。”

两个人把严志和抬到炕上,把枕头垫高点,叫他还息着。朱老忠挤了一下眼,两人走到外头屋里。朱老忠坐在锅台上,温声细气儿说:“涛他娘!有个事儿,又想跟你说,又不想跟你说。不跟你说吧,你是一家主事的人儿。要是跟你说了,无论如何,你可得支持住身子骨儿。”

涛他娘听朱老忠话口里有事,瞧见他手里攥着运涛那封信,心里有些嘀咕。她问:“是运涛的事儿?”

朱老忠一句句把运涛的事情告诉她,涛他娘低着头,眼泪刷地流下来。当时,一个农家妇女还不懂得阶级斗争的残酷,在说书唱戏上,可知道监狱的黑暗无情,于是哭得更加痛切。当他们细声细气哭着的时候,老奶奶隔着灯龛看着,仄起耳朵听着,听得说“运涛入狱了”!她脸向下一沉,张开嘴惊诧地问:“什么,运涛入狱了?”

涛他娘听声音不对头,慌忙走进去。老奶奶两腿一蹬,抽搐了几下,挺在炕上,难过得摇着头,合紧了眼睛。年老的脸上急骤的颤动,嘴里嘟嘟念念,好象在说什么。涛他娘一迭连声叫:“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慌里慌张,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头,说:“娘!你合上眼睛了?你合上眼睛了?”

朱老忠走进来一看,把手掌放在老奶奶鼻子上,鼻孔里只有一丝丝凉气了。他说:“涛他娘别喊了,先给她穿衣裳吧!”

一个年纪老了的人,生命就象风前的残烛,瓦上的霜雪,受不起风吹日晒,经不起意外的震撼了。运涛入狱的消息,象巨雷一样,震惊了她的神经中枢,截止了她生命的活动。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象在反复地说:“老头子还不回来 人活在世界上不容易着哪!”一会儿,眼窝渐渐塌下去了。

涛他娘顾不得哭,赶快开箱倒柜找出装裹。贵他娘、顺儿他娘、朱老星家里的,都赶了来。给死去的人穿上新洗的褂儿,新拆洗的棉袄,箍上黑布头巾,头巾上缝上一块红色的假玉。

朱老忠站在院里,手里拿着烟袋,指挥朱老星他们抬来一张小板床,放在堂屋。把老***尸首停在板床上,蒙上一块黑色的蒙头被,床前放上张饭桌。又打发贵他娘煮了倒头饭,做了四碟供献,摆在桌子上。打发伍顺找了一匹白布来,叫娘儿们给严志和和涛他娘缝好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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