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遗憾的也不过就是——人缘不怎么好。
“我太争强好胜了……什么都想赢,什么都要争第一,什么时候都急着去证明自己。他们大多不喜欢我,有些面上同我笑笑,背后则颇多不齿;有些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我多讲一句;还有一些,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的茬,他们在剑术上赢不了我,就竭尽所能地在其他方面欺凌我。其实,在剑宗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快乐,除了……”
除了——
一片片的碎梦在雾蒙蒙、冷冰冰的视野里拼合,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唇齿,那人的剑和白衣……
白玉紧紧闭上眼睛,尽可能不让那个形象恢复得太鲜明,这些年,她害怕做梦,怕梦回七星柱下的耻辱、伤痛,也害怕梦回年少时憧憬的、挚爱的那一抹白影。可是此刻,她还是要说,她必须要说,她要把这个人从她的伤疤里挖出来,彻彻底底,原原本本。
“除了李兰泽——我的三师哥。”
李兰泽是在一个冬天走进她世界里的,他属于第二种人——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她多说一句。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冬天走来,在她的世界里种下了春天。
他撞破她的女儿身份,在她软硬兼施之下,破天荒地替她一瞒再瞒。她先对他动情,在十五岁及笄的那个夜晚对他坦白心意,他严辞回绝,却又在一次醉后将她抵在树下,生涩而莽撞地向她索吻……
他严格,正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唯独在她这里失去了规矩,失去了脾气,到最后,也失去了初心。
“十月初三,他对我说,要娶我。”
那是她进入剑宗的第五年,太清剑法还差最后一层即可突破。她所求不多,不想什么名扬天下,只想博个光宗耀祖。另外,还想跟这个人举案齐眉,相守白头。
她答应他的求婚,告诉他,等再过差不多一年,她就离开剑宗,回到章丘老家去,等他上门来提亲。
他说,好。
“十月二十,他下山历练,去前跟我说,会回来跟我看洞庭的第一场雪。”
腊月初一,她被人告发,遭掌教提鞭审讯。
她魂飞胆落,却在掌教的逼视和逼问下咬紧牙根,坚决不认。
她那时害怕被顾竞废去武功,害怕被扔下山去,害怕从此功亏一篑,声名狼藉。
她那时还不知道,等待着她的结果,远比她所害怕的还要可怕得多。
腊月初三的七星柱下,冷风砭骨,顾竞雷霆大发,命人扒光她的衣服,她震惊地瞪向那一个个向自己走来的男人——她的同门,她的师兄……
她怒吼,她大哭,她泣不成声,苦苦哀求……
天那样冷,她穿得那样厚,叫得那样惨,挣扎得那样激烈,却还是逃不开那一双双坚决得近乎于野蛮的大手。
她知道自己人缘不好。
可是,人缘不够好又怎样呢?
我不犯人,人应当也不该犯我。
她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些她不曾犯过,也不该犯她的人,会一点一点地把她推向粉身碎骨的深渊。
洞庭的第一场雪,是下在她遍体鳞伤的、赤*裸裸的躯体上的。
路边冻死之骨尚有草席裹尸,而她一*丝*不挂,被扔在大雪纷飞的荒坡下,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一无所有。
梦想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家……
呵,家,也不会再有,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我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吗?”
月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风声和喘息声混杂在一起,白玉抓紧陈丑奴温热的手掌,感受着他平和的呼吸,一字字道:“屈辱。”
永无尽头的,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无法洗刷的屈辱。
她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习惯,来消化,来筹谋。
她用一种坚决得也近乎野蛮的方式来回馈那些阴鸷也好、懦弱也好的眼和手。
她以为只要雪净前耻,她就可以从那些噩梦中解脱。
可是当她踩过血泊,燃尽怒火,一身是血地从剑宗走出来的时候,她无比悲哀地发现,她并不感觉解脱,甚至也并不能感觉到哪怕是一丝的快乐。
她感觉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她还是一无所有。
受苦没有意义,报仇没有意义,这一生,都是没有意义的。
从剑宗离开后,她四处漫游,最后在翠云峰一跃而下。
悲风如啸。
她惊觉生命真美,也惊觉这命真丑恶。
她知道自己活够了,也知道自己从不曾活……
月华如泄,流尽了,白玉的泪也流尽了。
陈丑奴的气息依然喷洒在她耳廓,平静,温热,带着唯一浓烈的酒香,侵占着她的感官和心房。
白玉知道,他已经醉了。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坐直,仰头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新把自己放进他的怀抱里。
她抱紧他,和他一起沉醉,沉醉于这片不为人知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