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入夜里,睡梦中就有狂风暴雨山崩海啸,凄厉哀嚎不绝于耳,黑白屋宇杂列无章,几乎就要令他神智昏灭,直至某天,他偶然走入了光孝禅寺,在满屋的梵唱焚香中,终于见到了联袂出现的天然禅师与骆元通……
…………
浑身颤栗的尚可喜缓缓摘下兜鍪,露出了底下满是恐怖黑斑的苍老脸庞,乍一看去宛若行尸走影。他眼中骆元通须发皆白的身影,也逐渐和当夜独臂擎刀的模样重合于一处,再一眨眼,自身却迎来了脱胎换骨般的轻松。
“……本王学佛十年,已经知晓‘明妄非他,觉明为咎’的因缘。骆老哥,你以为这些陈年旧事,如今还能吓倒本王吗?”
骆元通沉默地望向尚可喜,两人之间距离被森严的甲兵隔开,外界的厮杀震天也仍旧撼动不了大阵中心,尚可喜已然再次走入了大纛之下。
“骆老英雄,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如今只是打算来说句公道话。”
一个满是不可告人意味的声音,自行填补了尚可喜离开后的空缺,正是术士李行合在壮汉道童的侍立下悄然到来,开口对骆元通说道。
“小人李行合可以保证,尚老王爷对于仙药之事一概不知。但老英雄诓骗隐瞒王爷的事情,还是需要给大伙一个交代才是。”
“老夫不知道你所说何事。”
骆元通冷哼一声,不愿与他搭话。
“非也非也。骆老英雄,你今日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率领花山盗从城中杀出,还不愿意说出实情吗?”
李行合却阴阳怪气地摇头感叹道:“你曾说秦时龙脉被斩断一分为二,还告诉王爷城中只有西抵江门、东至罗浮两条密道,可当年奉旨为秦皇斩龙之人,就是本门先师安期生,他勘察广州城的地理格局是九龙入水才对,一刀两断之下,只有陆上四龙被斩枉死,还有海中五龙尚存!”
尚可喜此时也幽幽回过神来,凝神望向了骆元通,寒声说道。
“骆元通,你以为本王还蒙在鼓里吗?如今的本王已经尽掌广州,岭南之地再无秘密,你手中那条密道不过是班门弄斧,更有甚者,本王还知道些连你都不清楚的事情!”
即便前线苦战不休连连后退,尚可喜的大纛仍驻守在脚下的高阜,与骆元通的距离越来越近,两人间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本王来给你算算吧,如今的广州城下五龙尚存,历代踪迹隐现不明,但五处曾掌握在不同人的手中,更被设下了五处不同的镇物。本王今日让你做个明白鬼,便从你知道的两处开始说吧。”
尚可喜扬鞭遥指,语带怜悯地说道。
“唐镇古庙,即是掌握在你骆元通的手里,此处南届扶胥、北至花山密林,十年来你故意瞒着本王消息,就是为了如今日这般在关键时候反戈一击,不自量力的模样着实可笑。”
“东吴古园,奥秘在天然和尚的手里。那里老夫早就觉得有些蹊跷,直到胡商告诉本王,寺中遍植的诃子树出自千里之外的天竺,这才明白天然和尚原来也对本王有所隐瞒——然而他比你聪明,宁可身受重伤也要置身事外,始终不愿牵扯在这些事情之中。”
李行合借着话头,面色恬淡冲和地继续说道。
“王爷英明。想那岭南龙脉万千年前就已成灾,非要以镇物压制才能为人所用,若是强行进入则生死难料,而东吴、隋唐两处密道历来波澜不惊,也不怪他们鼠目寸光,小人只是可惜寻常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握在手中实属暴殄天物。”
“晋代古庙如今就在小人手中。小人根据掌握线索费尽千辛万苦,才发现其被当初的鲍靓太守刻意压在越秀岗虬龙古井之下,由于所镇宝剑就被周处取走,故而移龙走气踪迹飘渺,埋藏千年不为人知。但这处龙脉,犹如人体任脉之属,故而能掣肘桥接城中各条密道……”
李行合故作神秘地补充道,“此处东起江门西至罗浮,宋人当初不自量力地想要翻天,结果换来十万人蹈海而死,留下绵延百年的海底残尸……”
骆元通的神情格外严肃,海风吹拂过他的袖口,露出那只齐肘而断的右臂:“你们果然深陷其中……”
尚可喜神色自若,对于眼前格外纷乱的战局熟视无睹,远处漫天暴雨中的海潮继续肆虐,几乎要将广州城拖入沸海,从此葬身于鱼鳖之腹中。
“骆元通,你连亲生女儿都可以不顾,亲手把她推入了南海古庙的死局之中,我看你也是无情无义之人,又何必来与本王讲什么大道理!”
“汉代的镇船,便是老夫反制你手中唐镇的关键!伏波将军马援当年借此道路远征安南,却隐隐视为不祥,故此特意打造了一艘铜船将其永镇。此龙一动则四龙齐出,本王与李真人只是略施小计,就让你骆元通使尽浑身解数,始终无法镇压住蛟鬼!”
陈家洛此时已经率领红花会群雄杀到前方,先是对着尚可喜怒目而视,随后恭敬至极地对骆元通行礼道。
“骆老英雄,切勿听这个乱臣贼子的妄言,老英雄破家为国乃至侠之大者,天下何人能不敬仰?如今大势已成,就让我们兵合一处,直取尚可喜的首级!”
尚可喜闻言竟然哈哈大笑,无视花山盗和武林群雄逐渐交接的现状,在生死面前傲然说道。
“本王知道你们在等什么。”
“你们能待到本王暗渡陈仓,手中只剩下这三千亲兵才发难,也算是心机深沉。然而我刚才只说了龙脉其四,你们就不好奇,这第五条龙脉在哪里吗?”
当尚可喜说出这些话,陈家洛才明白光孝禅寺的刺杀一事,竟然也是尚可喜惑敌的手法。
在号称全城封禁、全力剿叛的时候,尚老贼实则已经将兵马以剿匪名义偷偷送出城去——毕竟谁能想到“遇刺”的尚可喜,会胆大到反其道行之,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虚其腹心,莫非只为了引出无数觊觎他人头的人物?
这样骤然膨胀的野心和手段,倒是像极了当初狼顾鹰视的李成栋。
“当初李成栋能在一夜间从江西返回广州,此事让本王格外忌惮,一直以为有鬼怪之类作乱。但十年来,我对着旧物日夜揣摩思索,终于被本王发现了他手中药盒的秘密,还从中找到了广州城最后一条龙脉——也就是当年南越王赵佗手中秦镇的秘密!”
李行合也恰到好处地补充道:“王爷英明,小人也没想到当初的秦人会如此胆大,明知道冰夷不足以制服沸海蛟鬼,竟然还耗费屠睢、任嚣、赵佗三代之力,修建了规模浩大的船台,强行镇压住了最为凶险的一条龙脉……”
这一番话堪称石破天惊,陈家洛亲眼见到骆元通的神情瞬间变化,擎着金刀的左手竟然蓦地松开,差点就将大刀失落在地。
“你果然是找到了当年李成栋留下的线索,才突然向老夫发难……”
“哈哈哈骆元通,你果然也知道些什么!”
尚可喜得意洋洋地说着,“当初李成栋谋反时出兵江西,部将郝尚久被李成栋任命为潮州镇总兵,受封‘新泰伯’。他一直表现的首鼠两端,面对朝廷天军望风而降。顺治十年他降而复叛,带兵退守潮州金山寨投井而死,事后本王命吴六一打捞尸体,却一无所获。”
“此事本王起初也大惑不解,直到李真人前来为本王解惑,我才醒悟这是分明是与李成栋当年,如出一辙的金蝉脱壳假死之计!”
“当初李成栋在江西信丰假死脱身,就是凭借着龙脉秘密潜回,想要将本王刺而杀之,却被骆老哥你追杀而死,说明这条秦镇龙脉的存在,你本就该一清二楚!”
“可你还记得吗,李成栋当时埋伏的人手不过数百人,因此被你袭杀得手。本王多方推演后发现,李成栋当初真正的后手,本应该是郝尚久麾下镇守潮州的两万人马!唯有这支人马一夜之间跨越千里,便足以将平南、靖南的人马一举荡平!”
骆元通听罢皱眉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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