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萧按着江湖人的规矩还了礼,左手就势牵住韦十端的佩带,不肯立时放他下车,她凑近韦十端耳边,趁着外头人多嘴杂,没人留意车内的动静,问出了藏在她心中许久的疑问:“韦公公,那日也是在这儿,你明明认出了和我同处一车之人是谁,为何没有拦下我们,而是直接放行了呢?”
韦十端坦荡地迎上秦萧萧质询的眼睛,说出了不为人知的往事:“很多年前,还不是王才人的她救过只是一个小内侍的我。”说完,他自行掀开车帘,下车去与神策军交涉。
“贵人姐姐,是你吧,你还认得我吗?”就在韦十端掀帘下车的功夫,一个在宫门口洒扫的小内侍眼尖,看见了马车裏坐着的秦萧萧,不管不顾地扑到马车前,自报家门,“我是王宗实啊,我们曾经在海边见过,你还想送我去济民医馆学医呢。”
王宗实这个名字对于秦萧萧陌生得很,但当她听到海边和济民医馆的时候,她还是一下子记起来那个瘦瘦高高,有着一双突兀的大眼睛的乞儿,要是没有他,她兴许早已葬身大海,何来今日的平安。
想起来这些的同时,秦萧萧也记起分别那日男孩发过的愿心,他说他不要学医,他要入宫。
在秦萧萧有所反应前,韦十端先一步命人拉开了王宗实,目送着马车载着车内之人离开了皇宫,消失在他的视野中。秦萧萧坐在车内,听见车后传来王宗实不甘心的质问:“上次和你在一起的郎君呢,我还没有谢他给了我信物,让阳朔公主愿意举荐我入宫。”
原来,那时候李牧就在他心中埋下了入宫的种子。秦萧萧后知后觉地想到,李牧并没有像她一样希望王宗实能够进入济民医馆习药学医。
马车从宫裏出来,汇入了长安城车水马龙的车道之中,放眼望去,分不清哪辆是秦萧萧所在的马车,哪辆是其他府上驶出的车辆。秦萧萧长舒了一口气,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掀开帘子用眼睛去装长安的热闹坊市。
鲜活生动的市集像碗裏满溢的水,怎么盛都盛不下,直直地就要漫出来。这一切既陌生又熟悉,无一不让秦萧萧心头喜悦,正瞧着,她见到街边出现熟悉的铺子,连忙拉过身边之人喊他来瞧:“到济民医馆了,你不下去瞧瞧吗?这可是你苦心经营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一直坐在边上别过头去的李少赓终于扭过脖子,飞速地扫了一眼济民医馆熟悉的招牌后,接过秦萧萧手中的帘子,重新将车帘放了下来。
“如今它已经不属于我了,再看无益。”李少赓自嘲似的笑着说。
秦萧萧看着面前装着满不在乎的李少赓,深知济民医馆对他的意义重大,李少赓不会轻易将济民医馆拱手相让。除非,有人拿更重要的东西与他交易。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出宫了?”秦萧萧问,“我以为,你会继承你祖父的衣钵。”
“像我祖父那样一辈子待在太医院,平生只能给宫裏的贵人们看诊,偶有朝臣及其眷属患病时,作为上者的恩赐被派去他们府上问诊?”李少赓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他的志向,“如果家门不曾遭逢变故,或许我会愿意做一名本分的太医。可是这些年我不是作为李泌的孙子活着,而是作为孙思远的徒弟跟随师父学医,天南海北地见了许多病患,开了许多药方,早已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回不去了。”
李少赓坦然地对上秦萧萧的眼睛,读出了她的困惑:“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我不想做太医,为什么要回长安,还进宫待了那么久?”
秦萧萧点点头,李少赓在宫中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快要淡忘他作为小神医的模样。
“不管我今后想要以什么身份生活,关于永和旧事,我想亲眼看看,会是怎样一个结局。当年的真相,先帝知道,当今皇上知道,可是你看,谁又理会过无足轻重之人的冤屈呢?”李少赓语气平淡,仿佛诉说的是与己无关的小事,“他们自身尚且难保,何况其它。”
“先帝的死,和李牧有没有关系?”秦萧萧没有藏着掖着,她和李少赓既已出宫,没什么不好问的。
“你想问的,应该是皇上有没有命我给先帝下毒吧。”李少赓也很直接,点破了秦萧萧问题背后潜藏的谜团。
秦萧萧摊着手,耸了耸肩,平静地说:“重要的是我的问题吗?重要的是你和李牧做过什么,有没有做。”
“我是在先帝的药方裏加了一定剂量的□□,可那不是为了谋害,而是为了延缓他体内的毒发。”李少赓信誓旦旦地说,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选择将一切和盘托出,“先帝偏信道士妖言,过度服食丹药,当我为他诊脉时,他身体早已积重难返。我能做的,就是以毒攻毒,平抑他体内毒素的发作。正因如此,他才会请你送走王才人,不想让她亲历他的离世。”
“至于皇上做了什么,你该比我更了解他。”李少赓将秦萧萧提出的问题重新抛还给她,不肯正面回答。
“是吗?”秦萧萧将信将疑地说,“这一点,我并不清楚。”
“他愿意让你离开,你还在一无所知吗?”许是想到未来无拘无束远离长安的自在生活,李少赓的言语间少了谨慎,多了随意,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对秦萧萧说,“说说吧,你是如何说服他同意你出宫的?”
这大概得从一盘棋说起了,好在秦萧萧和李少赓今天有充裕的时间,与其坐在马车上等着出城设卡的关口不知何时才能轮到他们,不如找个话题消磨时间,也好抵消坐在车裏百无聊赖的漫长辰光。
李少赓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一直等秦萧萧将来龙去脉全部讲完,才对她说出他的判断:“不管你们俩谁赢了那盘棋,你今天都会坐在这驾马车上。即便是他赢了,他的愿望也会是成全你的心愿。”
不一样的胜负,会迎来一样的结局吗?秦萧萧心裏没有底,她只知道,昨日她真的有很认真地和李牧下棋,他在和她对弈时,想必也能充分地感受她迫切想要赢得棋局的渴望吧。棋道如剑道,他和她说过的,她也的确做到了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