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知郭嘉是找借口,孟小满此番也不以为忤。倒不如说,为程昱那一番话,她早知道郭嘉会留下来,甚至期待他能留下来。
“不料主公竟在此贪杯独饮。”
郭嘉一路从客房走来,也没遇见一个从人侍卫,便知孟小满是早猜到自己想来见她,做好了准备。待他走进孟小满书房的时候,见孟小满竟然除下了面具,正拿着酒壶一边翻看文书,一边自斟自饮。这般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的姿态,更令郭嘉的心情倍感愉悦,连声音也显得格外轻快。
孟小满见郭嘉进来,指指一旁座位示意他坐下,口中兀自道:“奉孝既是不胜酒力,不在客房好好休息,怎么深夜来此?”
孟小满这一开口,郭嘉只觉一股甜香扑鼻,又见灯火照映下,她双颊赤红如火,心中不由一荡,忙将视线移向案上酒壶。
“这不是酒。纤儿说我今日吃多了酒,就派人给我送了这壶蜜水来,说喝些蜜水能祛祛酒意。”察觉到郭嘉视线,孟小满举起酒壶,满满的斟了一杯,将酒爵推到郭嘉面前,“奉孝今日也吃了酒,不妨也喝些。你的身体不好,酒却不能再多吃了。”
“多谢主公。”说到酒,郭嘉不禁咂了咂嘴。他大约猜到了孟小满会取下面具的原因。整日戴着面具当然不会舒服,何况是有几分醉意的时候?喝了酒,人总会比平常更坦率几分,这多少算是郭嘉的经验之谈。
等他接过酒爵,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杯子是孟小满刚用过的。往日在徐州,孟小满为郭嘉端汤送药,早习惯了用嘴先试试温度,如今共用一个杯子,她也没放在心上。可郭嘉当初适应得很快,偏偏此时却觉出些不自在来。到这时,他也不知该埋怨自己从前太过不以为意,还是埋怨现在的自己突然又在意起来。
“奉孝,依你看来,何谓大业?”孟小满突然问。
“……上扶社稷,下安黎民,救百姓于水火,免生灵遭涂炭。天下至大功业,莫过于此。”大约因为经常模仿男人的声线语气,孟小满自己说话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惯于轻声细语娇柔婉转,但却自有一番独特的沉稳大气,同她本人相得益彰,直听得郭嘉表面镇定自若,心里却难得有些狼狈慌乱,只得匆忙捡了个最简洁浅显的答案。
他早清楚孟小满既然支走所有人,所说的话便不会太过简单,偏偏不能克制自己的心猿意马——尤其是孟小满偏偏在此时以本来面目同他商谈。
孟小满却不察郭嘉的心思,她边下意识的用拇指摩挲着酒壶把手上的花纹,边听郭嘉的回答,听到最后,竟然笑了出来。
“不错,记得当年曹公也是如此说,想来文若同仲德,还有今日宴席上的人们……也都如此期待。”孟小满的笑容中满是自嘲之意。“可我有何德何能,去成就这般大业?”
郭嘉听到这里,才觉出孟小满很有些不对劲,顿时懊恼自己方才答得莽撞。就是当年初掌曹军时,郭嘉也未曾听她说过这样的丧气话。他分明记得很早以前,孟小满就不再把这些放在心上,总不成为了程昱今晚的那些话,就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早知无论我再如何精于模仿,总会有些细微之处同曹公不尽相同,何况曹公文韬武略,我远远不及。”孟小满眯了眯眼睛,望向一旁照亮书房的那盏精巧的铜铸侍女灯。据卞纤儿说,这灯还是曹操心爱之物,曹操始终将之摆在书房。若此物有灵,不知是否也觉自己比不上曹操?“这五年来,我故意调开了同曹公交情最深最久的夏侯元让,竭力避开同曹夫人相处,在人前一点一滴的抹掉曹公的痕迹,做的像是曹公自然而然有了改变,今日酒宴,连元让也再不觉我有何异样……可仔细想来,若非易容之术太过匪夷所思,怕是不等到今日,早被众人觉出我并非曹公。”
郭嘉一时间默然无语。他纵然有心安慰孟小满,也无法全然否认她这番话。旁的不说,单就文采,当初的孟小满就不能与曹操相比。郭嘉曾帮孟小满整理过曹操留下的文书,其中除了兵法心得、往来书信外,还有不少诗作,句句精妙绝伦,有些甚至可谓传世佳作。郭嘉自幼饱读诗书都自愧不如,就更别说孟小满了。
铜铸侍女灯的灯豆闪了又闪,光芒突然暗了几分,映得孟小满的脸庞也晦暗不明起来,叫郭嘉一发猜不出她的心情。“当初,奉孝曾提醒我慈难掌兵,我自觉已将此事记在心里,却还是心慈手软。当日初掌兖州,张邈等人心里并不服气,我明明早有所怀疑,却一味退让忍耐,毫无算计。甚至等到鲍允诚遇害,兖州困顿,我还不知反省,反而洋洋得意、狂妄自大,借着曹家惨剧,想要贪图徐州,终于酿成大祸。”
“……兖州百姓遭此劫难,是嘉之过。”郭嘉起身请罪,沉声道。对于这件事,身为谋士的郭嘉比孟小满更加自责。自徐州归来,他再无从前那般轻狂心境。
“奉孝便如我掌中宝剑,是我学艺不精,一时失算,怎能怪你。”孟小满并不责怪郭嘉,但平和沉稳的语气突然中有了一丝颤抖,艰难的强迫自己把她最不愿意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只是……奉孝不知,前日文若已将各县丁数统算完毕,兖州去年一年,人口减了两成。”
听到这话,郭嘉心中也不由一痛。难怪孟小满突然说了这么多灰心丧气的话。今晚她强颜欢笑,怕是已到极限。
要知道,兖州只青州归降的黄巾就有上百万人口,两成,就是二十万人。那,算上原本的兖州百姓,这一年中又少了多少人口?其中纵有人可能是逃往他乡躲避战乱灾荒,人数怕也有限。从前他曾劝孟小满不必顾虑名义上的雄图大志,只以保百姓性命为要,可现如今……那个死字在郭嘉唇边滚了又滚,还是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但这个字却被孟小满自己说了出来,“我开仓放粮赈灾、剿灭张邈、逐走吕布,百姓归心,文武官员皆称赞不已,仿佛我做下一场偌大的功绩。可若非我当初心慈手软,何至于有此一乱?对那数十万无辜死在这场动乱中的兵士百姓来说,我又有何功劳可言!?”
孟小满双手紧握成拳,竭力克制情绪,只觉心头诸般懊悔,再多言语也不能诉及万一。她本没想对郭嘉说出这么多软弱的话,可或许郭嘉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太过柔和,这番话一旦开了头,就不能自已的一口气说了下去。
“可笑我明知自己无德无能,却偏偏不能放手……”荀彧私下里一片苦心的劝说,程昱公然说起的梦境与天意,连同最初郭嘉撺掇她假扮曹操的模样,仿佛全都盛在孟小满眼前这片昏暗的灯影中,朦胧的交叠着,连同她的愧疚与懊悔一起,裹挟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可正因如此,才叫她惊觉,就算几近窒息,身处其中的她竟丝毫不想抽身而去。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有了这样的念头呢?
“……我也不想放手。”
若不是四下静寂无声,郭嘉几乎听不到孟小满唇间滑落的这句低语。轻轻的几个字,却重重撞在郭嘉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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